言静的奶奶去世时,言静哭了整整三宿,原本就苗条,又在一个月内掉了九斤,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施清如陪着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但终归不痛不痒,没有多大用处。
言静说,她很羡慕她——活到这么大,还没有经历过身边亲近之人的离去。施清如的生活,简直是泡在蜜罐子里的。
一位生活在苏州的远房亲戚离世时,施清如才十七岁,但她只在三岁时见过对方,谈不上有任何感情。那份流露出来的悲伤之情,和她对新闻上任何一位无辜死去的人相同。
哀却不够痛。
施琴和王文忠弯着腰把耳朵贴在门边。
施清如的房间里很安静。
他们走远了几步,轻声讨论。
“她怎么从同学会回来后就魂不守舍了?”
王文忠皱着眉头,“我就说不该让她去这个同学会,她是不是因为见到那个姓陈的小子了?”
施琴愣了下,“你说陈安平?不至于吧,你看这些年,她没有提起过他,给她安排的相亲也都是愿意去的。你别杞人忧天。”
“希望是我多想了。”
王文忠切好了一盘苹果递给施琴,她敲了敲门,里头传来施清如轻盈的声音。
“进来吧。”
施清如盘着腿正在敲代码,言静朋友给介绍的私活。
施琴笑盈盈,态度小心,“在工作呢?”
“嗯。”施清如点头,神情没有任何异常,露着工作时的疲态。
“那妈妈不打扰你了,就想问问你过几天要不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吃自助餐?我刚发现一家食材新鲜、价格实惠的餐厅。”
施清如浅笑点头,“好。”
施琴走出房间,关上房门,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用口型对王文忠说:女儿没事。
房间里,黑底亮字的代码页面盯久了,施清如的眼睛开始泛酸,仰起头滴了几滴眼药水,她闭眼躺倒在床上放空自我。
她有时分不清自己眼睛的酸楚,是因为用眼过度,还是因为哭了太多。她也同样分不清,她是为陈安平哭,还是为一个与她亲近的温柔、善良的阿姨而哭,又或是两者皆有。
初次见到谢莹淇,是在高一下学期,2010年的春季。
那时候微信还没有推出,施清如的企鹅签名还是非主流火星字,课余还喜欢抄写歌词。
是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施清如因为最近胸部疼痛,被施琴带去浙二做检查。
她在大门口遇见了陈安平,他搀着一个中年女人,瘦削温和的脸孔,一身灰色素净的衣服。
“陈安平!”
施清如趁施琴去停车的空档叫住他,笑盈盈地迎上去。
中年女人瞧了施清如一眼,弯起眼睛,“平平,这是你同班同学?”
陈安平淡淡嗯了一声。
施清如自来熟,“阿姨好,我叫施清如。”
谢莹淇笑着说:“好漂亮的小姑娘。”
施清如难得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扭了扭身体,把碎发捋到耳后,“也没有很漂亮啦,没有阿姨你漂亮。”
谢莹淇不禁笑起来,笑着笑着咳嗽了两声。
那会儿正是倒春寒,杭州阴湿又凉。
陈安平把谢莹淇的衣服裹紧,抬头瞧了一眼施清如。
她穿得单薄,不像在校时那样用校服一裹就了事。露脐短袖,到膝盖的中短裙,以及很薄的开衫,连扣子都没扣上。她腿上的汗毛齐齐立着,曲着腿在打颤,嘴唇也哆嗦着,但不喊一句冷。
陈安平垂眸,难得主动开口:“生病了?”
“也不是,我胸……我身上有点不舒服,来做个检查。”施清如反问他,“你呢?”
“一样,做体检。”
他的话简短有力,再多的内情也被一笔带过。
一阵风吹起施清如披散的长发,吹到陈安平眼前,他静默无言凝视她蜷缩起来的身躯良久。
“周一还给我。”
一件带着体温的衣服从施清如头上罩下来。
这次不是校服,而是他的私服,一件藏蓝色的连帽卫衣外套。
抬起头看,陈安平身上只剩下一件白色长袖衫,风一吹就显出他腰身的轮廓。
施清如问了一个傻问题。
“你不冷吗?”
冷,当然会冷。
所以陈安平没有回答她。
“不洗也没事,记得带来学校。”
施清如跟上他的脚步,“周日晚自习你来吗?”
“不来,我周一早自习的时候会返校。”
谢莹淇低着头咳嗽,不知为何脸上表情有些歉疚。
“陈安平,你很忙吗?周日怎么总不来?”
谢莹淇欲开口,被陈安平打断,“嗯,很忙。”
“哦。”
陈安平停住脚步,“你去做检查吧,不用跟着我们。”
施清如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跟了他们一路,施琴恐怕正在门口找她,来不及道别就穿着他的卫衣飞奔走了。
在施清如看不见的身后,谢莹淇歪头笑盈盈看着陈安平,虽然什么也没问,但心中所想都写在那双虽布满皱褶,却依然有神的眼中。
那时施清如以为谢莹淇和她一样,只不过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她在经历成长发育的痛,而谢莹淇在经历生活的痛。
可是后来,她见谢莹淇十次,有八次便是在病房里。
大多时候,谢莹淇的精神头不错,能自理,能下地,有时坐在窗前,有时也会跟着陈安平和施清如到楼下走几圈散步。
施清如把自己闷在被褥中,滴进眼睛里的眼药水随着她用力的闭眼,又流出来一些。
七八年前,
——正是施清如和陈安平断了联系后不久。
陈安平不过二十二三岁,谢莹淇还不到五十。
施清如坐起身,盯住网页上胰腺癌的介绍。
有两个字残酷、精准地概括了它的恶性程度。
癌王。
是死亡率最高的癌症。
早期基本无法被发现,癌细胞恶性程度大,手术难度极高,也缺乏有效辅助治疗手段。
确诊,几乎就像宣判了死刑,只能期待奇迹。
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恰恰是因为它发生的机会渺茫。
施清如从前离“死亡”这个课题很远,她几乎没有见识过生命在手中流逝,也没有失去过至亲至爱。
在初夏明媚的一天里,朱岩的几句话,却把死亡带进了她的生命。
这几日,她抱着等不到通过好友申请的手机,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在想谢莹淇离开这个世界后,去了哪里?
真的有天国,或者来生吗?肉、体消散了,那灵魂呢?一个人的思想呢?
诚然,施清如可以从学生时代的知识中找寻到答案,但那个答案太过冰冷,她内心在本能地质疑。
施清如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平静地接受死亡。
她不洒脱,无法看开这个问题。
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施清如都认为——所有分别,都只是暂时,皆有机会重逢。
或早或晚,但只要想,就终有一日。
她错了。
谢莹淇的笑容和温和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她想象中谢莹淇病愈后过上的幸福生活,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晃就碎了。
这几日,施清如都拉着房间的窗帘,在黑暗与电脑荧光的刺激下,她常常钻牛角尖,一坐就是一下午,想着同一个问题。
直到张言静看不过去,把她从房间里拽到室外。
才发现原来这几日天气很好。
“所以,陈安平的妈妈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