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慈光之塔,霈云霓的心思已不同往日。昔日她来此,要么有任务在身,要么为度修仪而来,这次,却是为了逃避。
事实上,霈云霓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可笑,她不忍心伤害度修仪,却终究因为贪欲纵容她人去伤害他。
而她自己,只有“权当不知道。”
实在是太可笑了……
所有的思绪在看到慈光之塔前的兵士时戛然而止,霈云霓缓缓停下脚步,这般布置,看起来倒像是在看管着什么。但是流光晚榭不是无衣师尹所居吗?又需要看管什么?
“何人?”领头人窥见陌生身影,厉声喝道。
此时回头反倒容易令人生疑,霈云霓轻巧上前,笑道:“吾乃无衣师尹之友,此番特来拜访师尹。 ”
“无衣师尹尚在禁足,不接受他人拜访。”领头之人冷声道,“姑娘请回吧!”
“缘是如此……”霈云霓轻喃,随即脸上再次挂上了笑容,凑到领头人面前,“不知阁下可否透露一下,师尹为何被禁足?”
她的脸上有些无奈,更多的还是疑惑:“他这种工作狂是犯了什么错才会……”
“慎言!”领头人猛的打断了霈云霓的话,霈云霓仿佛被吓到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她拍了拍心口,惊魂未定:“阁下大可不必如此,吾只是担忧罢了。”
她长叹一声:“还请体谅一下吾作为师尹之友的心情啊。”
“一切尚未定论,不可外露。”领头人淡道,“姑娘若再纠缠,吾少不得要怀疑什么了。”
眼见着什么也打听不出来,霈云霓只好就此折返。然而,方才走出众人视野,霈云霓回首看去,已看不清众人身影,她脚步陡然一转,竟是身化纷扬花瓣,无声无息,随风飘入流光晚榭。
流光晚榭之内,翠竹摇曳,无衣师尹一手执书,另一手信手拈起一枚棋子,却迟迟未曾落子,反而笑道:“贵客来临,何不现身一见?”
霈云霓这才恢复身形,轻巧落地,落座于无衣师尹对面:“看来是吾担忧太过,师尹好闲情。”
“想来吾登位已久,已是许久不曾有过如此闲暇之时了。”无衣师尹接过霈云霓的话,四两拨千斤道,“倒是云霓姑娘,当真是好闲情。”
“师尹可是羡慕了?”霈云霓道,“或许,师尹以后可同楔子一道前往观星台,避世而居,远离尘世纷扰。”
“听起来确实快意。”无衣师尹附和道,顺手落子,清脆之声吸引了霈云霓的注意,她的视线终于转向棋盘,这局棋……
思量之时,无衣师尹方道:“可惜无衣终究是俗人,避世而居非吾所愿,尘世种种于吾而言亦甘之如饴。”他此时也不忙棋局,合了书放在桌面上。
霈云霓这才发现,无衣师尹手中是一本棋谱,她的眼力自然是好的,封面上赫然四字“度修仪著”。
无衣师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霈云霓一时竟觉得他神色朦胧,难以看清,方想开口,又闻无衣师尹笑道,“倒是姑娘,观星台既已避世,那姑娘又何以踏足慈光之塔?”
这下可再没其它说法了,霈云霓只能轻叹:“是为度先生而来。”
“他怎样了?”听闻是为度修仪而来,无衣师尹的神色竟也未曾有些许改变,淡然询问。
霈云霓瞬间提起防备,面上却尽量可能放松自己:“先生如今正在融合残魂,暂时无需忧虑。”
“暂时?”无衣师尹敏锐地察觉到了霈云霓话中可操作的地方,他唇间笑意顿时一卸,方才的温和仿佛只是霈云霓的错觉,他一手轻轻放上了桌面上那本书的封面,缓缓摩挲着书面,但霈云霓没来由地觉得,他不止是在抚摸那个书面。
“吾想,云霓姑娘是否该明了一件事。吾与观星台是交易,吾很清楚合作者的定位,但观星台好似尚不了解?”无衣师尹身体微微前屈,“这些年,吾往观星台送了多少天材地宝,这些东西的价值,还不值得观星台出手保人性命无忧吗?”
“师尹此言好没道理。”霈云霓从来没觉得观星台有为无衣师尹保证大后方的义务,他们交易是为有利可图,可每一个商人都是贪多利益,吝其成本的,“难道师尹是以为,那些东西,能买两条命?”
“原来掌台之命在云霓姑娘眼中也算不得什么。”无衣师尹微启掌下书册,“既如此,为了公允,那不如吾等便一命换一命?”
“师尹这是何意?”霈云霓面色陡变,无衣师尹与观星台的交易无非为二,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一件事,无衣师尹供给观星台至灵之物,观星台为即鹿提供栖身之所,也正因此,让无衣师尹发现了观星台与度修仪之间的隐秘联系,或许正是仗着如此关联,他才敢把昏迷的度修仪往观星台送。
只是,无衣师尹错算恐怕也错算在此,他算得观星台不会对度修仪坐视不管,甚至为了让观星台出手,又特意派遣楔子护送。然而,泼天的利益在前,谁能坐怀不乱?
“吾对观星台自然做不得什么……”无衣师尹哂笑,“谁教无衣人微力薄呢?但无衣不行,总有人行。”他自袖中缓缓取出一枚玉佩,“说来奇了,日前初儿留下一枚玉佩,吾近日翻阅好友为其徒所写书籍,才知晓好友有此等能为。”
“借物传讯,附有……”无衣师尹话未说完,霈云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毕竟都不是什么蠢笨的人,度修仪既选择了赠予此物,那他自己身边必有相应联络途径,融合残魂何等要事?一旦被人打断,莫说成功与否,只怕度修仪不一定能留有命在。
一命换一命?
无衣师尹此举分明是告诉霈云霓,告诉观星台,若真无法保证救治度修仪,那他不介意直接送度修仪去死,那靠着度修仪续命的掌台灵绮素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哪怕知道他这威胁并无什么效用,霈云霓仍为无衣师尹的狠厉而愤怒,她面色难看地打断了无衣师尹的话,“师尹究竟有何要求?”
“吾之要求一直很明确。”无衣师尹淡道,“如今,吾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观星台所需,吾自然可以供应,但吾亲人之命,观星台是否也应为吾好好看护?”
“那吾亦不妨告知师尹,即鹿姑娘自可安然无恙。”霈云霓犹疑道,“但度先生,吾等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此言一出,不知为何,方才态度强硬的无衣师尹竟然缓缓放松了下来,尽人事,听天命吗?
度修仪的伤势,他自己最为清楚不过,哪有什么伤势,分明是毒。在他的放任之下,度修仪方会中此毒。
无衣师尹自诩狠心,却始终还是人,所以见到度修仪倒下的刹那,竟然也会有一丝悸动,他怕度修仪会死。
这丝悸动留至如今,可观星台说,尽人事,听天命……
他忽而自嘲地笑了笑,那便尽人事,听天命吧,无衣师尹该做的都做了,无需有甚伤心的,更无须有愧。
“那便有劳了。”他这话仿佛带有旁的什么意味,令霈云霓不由得侧目,却见无衣师尹手下轻拂,便将桌上的书收入袖中。
霈云霓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问道:“师尹缘何遭遇如此……”
“云霓姑娘。”无衣师尹不甚礼貌地打断了霈云霓,霈云霓的话戛然而止,神色仍有些愣怔,但无衣师尹却管不得那么多。慈光之塔再乱,仍是家事,并无与他人分说之要。
故而无衣师尹温声道:“姑娘此番带来的消息,无衣已然收到。只是,姑娘应当看到了,无衣此时境况非同寻常,所以,还请姑娘谅解。”
“师尹既然下了逐客令,那云霓自然不敢多留。”霈云霓见无衣师尹态度如此躲闪,心中更是存疑,奈何无衣师尹打定主意不露分毫,她自然也无法打探出什么。
心下更是苦笑,本想借此逃避,却不曾想,慈光之塔亦是风波不断,这下,可真是要直面风雨了。
她轻叹一声,起身向无衣师尹告别,眨眼之间便消失在无衣师尹面前。就在她离去后不久,一羽赐命影子一般出现在无衣师尹身后:“这便是师尹所言之客?”
无衣师尹扫视了一眼面前棋局,不紧不慢地拈起一子,落于棋盘之上,如风雨欲来:“真正的客人便该来了。”
一羽赐命满脸疑惑,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顺地站在了无衣师尹身后,等待师尹口中所谓的客人。
——————————————————————————————————————————
观星台之内,度修仪依旧身陷回忆之中。
他自幼衣食无忧,受尽尊崇。哪怕度修仪如今满心疲累,望着眼前种种,也不得不承认,被人如此精心养着,怪道养了一身娇气毛病,他自嘲地笑了笑,却不知是不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他人。
这一日日似乎十分漫长,长到涵括了他的前半生,又好似十分缓慢,慢到他看着眼前种种,竟有一种非他人生的感觉。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犹如他看着自己长大一样。
时间来到成年之时,度修仪心中不由得一跳,他不清楚这股没来由的悸动是怎么一回事,却能感受到心上没来由的刺痛,正如昔日那阵阵刺痛一般。度修仪心中凛然,他知道,或许,过往之中最令人刻骨铭心的事要来了。
度氏修仪,乃第一家族度氏嫡子,自幼被度氏祭司选做继承人。在这个敬仰祭神、崇尚祭祀的年代,度氏祭司的地位不言而喻。更令人震惊的是,度氏家族的决定,早在他成年之前,度氏祭司便决定于其成年礼上让位,也就是说,他刚成年便要站在权力之巅。
昔年心境已不可考,度修仪却从那年少度修仪的面上看到了欣喜——他自幼千宠百爱地长大,早将周围一切看作自己毕生的责任,虽说早早成为祭司会授予他人口柄,但他还是欢喜地谋划着自己、谋划着度氏的未来。
他看到了那么多沉疴弊病,世家内部争端从来不会中断,饶是度氏享有第一家族盛名,仍避免不了被质疑、被挑衅。
度修仪看着青年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雄心壮志,他要自己的家族屹立不摇,他要自己的家族永远不会被人轻视。他要让度氏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家族。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这一幕,他或许该觉得熟悉的。这不正恰似无衣师尹吗?
一切的一切是为了慈光永耀,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他唾弃无衣师尹不顾亲情,眼中只看得到慈光之塔,只知道为慈光之塔谋利,然而在他不知道的光阴岁月中,他竟然也有过和无衣师尹一样的目的。
如果不是来到了四魌界,兴许他也可能走上无衣师尹的道路?
青年的成年礼前所未有的隆重,几乎所有人都清楚,这既是他的成年礼,也是他的继任礼,大大小小的家族带着数不尽的礼物纷纷奔赴度氏,一睹盛况。度修仪作为旁观者凝视着面前一切,只有说不出的心惊胆战。
太过顺利,也会令人不安。但是,截至目前,一切的确是顺利的不可思议。
眨眼便到了最后一步,只待青年自上一任祭司手中接过祭司权柄,那权柄,是上好的玉制成的权杖,通透至极。一切好似已成定局,度修仪说不准自己的心情,他只能注视着青年缓缓伸出双手。
忽而一阵笑声传来,这笑声娇媚至极,隐隐传来,仿佛能够勾人心魄一般。度修仪心中一沉,忽然明白了一切,怪不得,怪不得从前会做那般梦境,怪不得……他几乎要仰天而笑,这实在……实在是太荒唐了!
随着笑声传来,只见几名女子簇拥着一座美人榻从天而降,待她们落地,只见美人榻上,黑衣女子侧倚着扶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完全一副懒得起身的模样。但她仍是抬起眼皮扫视着面前一切,最终,目光定格在了今日的主角身上。
也是在这时,在场诸人忽然发现,今日的主角与这黑衣女子的面容竟有几分相似!众人一时间又惊又疑,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切换,更有心思灵敏者,视线已然投向度氏族长。
果然是她,度修仪缓缓合上双眸,已经不忍再看下去,霁遥现身人前,那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荒唐!多么荒唐!
昔年是霁遥自己亲口说的不要这个孩子,不要他,却偏偏在他成年礼时现身,背后目的度修仪已无力探究,总归不会是那罕见的母爱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