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似乎也并没有给他们休息缓和的时间,就在他们沉默之时,撒手慈悲大步迈了进来,拱手道:“师尹,左卿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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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度修仪步履匆匆,不过片刻便赶回了镜水别筑。他一推门,还来不及抬眼,便听到一声脆响。再看去,言随一脸不可思议,眨眼间,眼中竟是隐隐含着泪水。看到他这分情态,度修仪心中的疑惑与些许责怪竟也不忍再表现出来,故而只是一笑:“我回来了。”
“先生!”言随一时不能自已,也不顾掉在地上的盘子,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了度修仪面前,眼睛发亮:“先生怎么回来了?”
无衣师尹不是说了,先生近日不会回来吗?
度修仪看清了言随未尽之意,道:“师尹可做不得我的主。”
“可师尹那里……”言随满含担忧,生怕度修仪因此惹恼了无衣师尹。
“无妨。”度修仪淡淡道,竟显得有些不在意。言随心下起了喜意,却不敢多加流露,而是忍不住依恋地扎向度修仪怀中,只不过这孩子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早已不是当初的小豆芽了。是以,说是投向度修仪怀里,也是埋入了度修仪的颈窝。度修仪也罕见地未曾拒绝,他遂了言随的意,将人纳入自己怀中,“别怕,有先生呢!”
孰料,不过片刻,度修仪便听到一阵啜泣声,侧目望去去,言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颈侧衣衫已然是湿了。他并不作声,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言随的头发,又过片刻,言随哽咽道:“先生,我辜负了您的期望。”
“实在……实在对不起您……”
“嗯?”度修仪轻道,“怎么这么说?”
“我……”言随不由得揪紧了度修仪的衣服,迟疑了许久,又不由自主地往度修仪颈窝里拱的更深了一些,度修仪无奈一笑,只继续抚着言随的头发,安抚着他的情绪。
最终,言随带着一丝哭腔,道:“是言随心生妄念,冒犯了先生,还……还牵累了先生……”
闻此,度修仪动作微僵,轻叹一声:“是我忽略了你,你如今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难免……罢了,不提也罢。”
“先生可会责怪言随?”言随微微颤抖,语气中尽是恐慌,度修仪能明显感觉到,他攥自己衣服的力道越发紧了,几乎要将那一片衣服扯去。问是这么问,他的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语气充满了愧疚与自责:“是言随天真了,先生怎么会不责怪呢?先生如此待我,我却怀了这般龌龊的心思……”
还是孩子呢……
度修仪喟叹,又安抚地拍了拍言随的背:“怎么会责怪你呢?有些东西,以后你自然会看清的。”
明明是最常见的哄小孩子的招式,言随却好似十分受用,他抬头,后退一步,撤出了度修仪的怀抱,双目仍怀着期许:“会的。”总有一天,言随会让先生明白言随的心意的。
度修仪自然不知道言随内心深处的想法,见言随的情绪渐渐安稳下来,他轻舒了一口气。说是怀疑无衣师尹刻意针对言随,但无风不起浪,无衣师尹也不是会凭空捏造的人,本来他还在为此担忧,倘若言随果真怀有不知名的心思,他们师徒之间又该怎么相处?他绝对是不好意思开口的,总不能张口问言随是不是对自己这个先生有什么心思?好像他是个变态一样。
还好,还好言随及时清醒,自己交代了出来,那便也没什么好怕的。想来不过是年轻人一时想岔了,错将师徒情谊当成了情意罢了,总有一天,言随自己能看清的。
想到这里,度修仪心中巨石也落了下来,提起了另一桩事:“初儿如何了?”
听度修仪提起剑之初,言随脸上顿时出现了一抹无奈:“先生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度修仪心下疑惑,便要去看望剑之初,言随自然不会阻拦,却也没有跟上去,只道自己还要收拾残局。度修仪这才想起来初时那声脆响,再望去,地上盘子碎片与糕点残渣混合在了一起,看到这,度修仪的眉眼越发柔和,如今镜水别筑中喜食糕点的也只有他一人,这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他看向言随,青年脸上带有一抹羞涩的红意,也让度修仪心里更软了一分:“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言随轻声应道,“先生快去看望初儿吧。”
“好。”
度修仪应下后,便匆匆前往剑之初所居之处。丝毫不曾知晓,在他离开后,言随并未如自己所言一般收拾地上的残局,反倒是往门口走去。手一挥,只见一枚玉珏出现在他面前,玉珏中心,赫然一缕青丝,正散着莹莹绿光。玉珏在空中缓慢旋转,随即悠悠落入言随掌心。他再三检查,确认无误后,才又抬手,玉珏再度升空,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口大理石中,融入了“镜水别筑”四个字之中,也融入了无形的屏障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回去,虽然今日先生回来不在预料之中,但好在他早有准备。虽然这些小手段上不了什么台面,但言随清楚,先生喜欢这样。他的先生,也是想被人喜欢,被人惦记的,而这一点,无衣师尹怕是给不了先生。
言随想着想着便笑了,他也没有急着去打扫地上的残局,反而是蹲了下来,拿起一块盘子的碎片,不慌不忙地在自己掌心割下了几道红痕,而后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在自己身上随意一抹,任由掌心血迹斑斑。这才起身,一挥手,地上狼藉便消失殆尽。言随也换了一副模样,急匆匆地追着度修仪方向而去。
他赶到的时候正巧,度修仪一言不发地盯着剑之初,剑之初抿紧了唇,只是目光茫然,气氛颇有些凝滞。缘是度修仪刚来看望剑之初,便看见剑之初盯着面前书页,却是许久也未曾翻页。直到度修仪轻咳一声,剑之初才回过神,看到了一身风霜的度修仪,而后,出乎度修仪的意料,剑之初问道:“阿舅,我们还是我们吗?”
这才有了言随看到的场面。
“此言何意?”度修仪并未回答剑之初,只是轻声问道。
剑之初沉默许久,他觉得自己处于一场棋局之中,一场充满迷雾的棋局,一场行至如今,让他不知道要信谁、该信谁的棋局。无数琐碎的线索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云津、火宅佛狱、四依塔……背后仿佛都有一只黑手将他一步步推往看不清的未来,甚至推向死地。他有过猜测,却都不敢去细想。
他越来越无法看清,自己周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舅父织了一张大网,将所有人笼在其中,不容逃脱;温和的阿舅轻描淡写地折了一个人的傲骨,将人肆无忌惮地踩在脚边;恭顺的师兄擦去不经意间落下的眼泪,眼神中透露出微不可见的恨意……
百年光阴,蹉跎至此,剑之初迷惑,究竟是人变了,还是他自己从未看清过?
所有的未知交织错杂,令剑之初几乎喘不过气,他不敢想象这背后的一切,更不敢面对。就像他从前一样,不去面对,就可以当做不知道,不知道,就可以无视这一切。但是世事哪有这么简单呢?
“阿舅,我们还是从前的我们吗?”剑之初又一次问道,这次,他目光中隐隐带上了一丝哀求,渴望从自己信任的人那里获得令自己安心的答案。
度修仪依旧沉默,反倒是言随笑了起来:“初儿在想什么呢?我们都长大了,哪里还会是从前的我们呢?”他走上前,伸手,想要拿走剑之初面前的书,“都说了让你别想这么多,看看你都想到哪里去了?”
剑之初反射性地压住了言随的手,旋即在言随惊讶的目光中,剑之初缓缓扣住了手下的书,又唤道:“阿舅……”
终于,度修仪轻叹了一声,也给了剑之初答复:“你师兄说的不错,你好好休养,别想太多。”
这话,倒还不如不给答复。
“阿舅,舅父告诉我,我若能从四依塔活着回来,便有了参加四魌武会的资格,您希望我参加吗?”剑之初又问。
度修仪道:“这是你舅父的期望,而我……”他抬眼,隐隐又看到了剑之初的哀求,这孩子本就不愿参与到这些争斗之中,如今被牵扯进来,想必也十分痛苦。他再清楚不过剑之初想要的答案,然而,事已至此,他注定了要辜负这个孩子,于是,他一字一顿道,“支持他的决定。”
剑之初不由自主地咬紧了下唇,手下攥紧了书页,最终笑道:“既然这是舅父与阿舅的希望,初儿自会竭尽全力。”
度修仪想要说什么,却又止住,只狼狈地丢下了一句:“你能想通便好。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言随也抱歉地看了剑之初一眼,匆忙追上了度修仪,以剑之初的目力,自然看到了言随十分自然地扶住了度修仪,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剑之初低头,书页上,是殷红的指印,他凑近书页去闻,是一股浅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