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昏暗,度修仪踏出寂井浮廊,便离了这风雪之地。举目望去,又是晴日,天边红云犹如火烧一般渐渐蔓延,直到染得天空一边霞光万丈,他蓦然回眸,寂井浮廊犹是白雪皑皑,不曾被红霞影响到半分。
殢无伤……
度修仪默念了许久这个名字,终是笑了出来。世间诸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概殢无伤自己都不知道无衣师尹在他自己心中的地位。他说他恨无衣师尹,度修仪却看到了剑者那片刻动容。
这大概便是无衣师尹的魅力了。靠近他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危险,有多虚伪,有多凉薄,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卸下了防备,甚至于卸下了恨意。
多讽刺啊!
或许是不甘,度修仪总是不甘心的,凭什么要自己看清这一切,凭什么要自己面对这现实,而殢无伤犹能自困一地,任由虚伪迷蒙双眼呢?
所以啊,殢无伤,你可千万要记住你的恨啊……
他又看向天边红霞,晚霞正艳,明日大概是个好天气了。思及此,他似乎已经想到了明日的天气,心情也随之变得好了起来。然而转念一想,现下还要回一趟流光晚榭,度修仪的心情又不免有些抑郁。
怀着莫名思绪,度修仪踏进了流光晚榭。此时,天色渐沉,饶是霞光再如何明亮,也拦不住夜幕渐升。流光晚榭里一直燃着的烛火便在此时起了作用,微弱烛光在风中不断跳跃,映得那道身影明明灭灭,竟是也有些看不清了。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无衣师尹仍埋首于书案,身旁的奏折又是堆得山一般高,倒是阻挡了部分视线。无衣师尹察觉到了度修仪的靠近,也不避讳他,由得度修仪站在自己身侧,自己仍旧看着手上这份折子。
近来,由于四魌武会将近,慈光之塔作为本届四魌武会主办一方,事务自然繁琐。
从度修仪的角度,恰可以看到无衣师尹微皱的眉头,或许只有在独处时,无衣师尹才肯露出半分真实罢。他心中哂笑,面上却也未曾流露分毫。他并没有窥伺无衣师尹批改奏折的意思,故而寻了座位便坐在了一边。就在度修仪刚落座时,无衣师尹头也不抬道:“你好似有些不高兴?”
“心里有些郁闷罢了。”度修仪也没瞒着他的意思,只是却也不肯说出原因,反而是沉默片刻后,道,“总归这一行,你交代的我都办了。若是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只是这一声却并未得到回应,度修仪也有耐心,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抬眼,无衣师尹身上光影沉浮,那张堪称美色的脸在这样的光影下仍是一如既往的俊朗,却又平添了一分诡谲,令人捉摸不透。若是慈光之塔的人看见了这样的无衣师尹,怕是没法如往常一般赞一句温文尔雅了。
无衣师尹手中朱笔迟迟未动,过了许久,他才将笔搁置一旁,略有些烦躁地往后靠在椅背上。度修仪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心里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若是往日,也总会出言关怀几句。只是如今,再也说不出那些关怀的话。那些话,他以为是关怀,旁人却以为是笑话,倒不如不说。
那厢,无衣师尹仍是靠在椅背上,目光渐渐转向了度修仪,而后便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你非要在此时说这些话吗?”
“师尹此言何其怪也?”度修仪淡道,“左不过我是回自己的地方罢了,怎么?回也回不得吗?”
“晨间的事,你知晓了?”无衣师尹用着笃定的语气问道。
度修仪回道:“师尹不是从未想过瞒我吗?”
“那你便该知,言随对你有怎样的心思!”无衣师尹的语气间带了一丝凌厉,世间总是情爱祸人,恰逢如此时机,他是必然不可能允许自己的计划中出现一丝一毫的变数的,哪怕只是言随的微末情感。更何况,有些东西,本就不该存在。他抬眼看了一眼度修仪,话语间又有些疲累:“有些念头,最好在其萌芽时便让它断了,以免后患无穷。”
“那殢无伤呢?”度修仪并未对上无衣师尹的视线,只是看着自己衣摆上的花纹,“师尹将剑者养于不为人知之地,可曾想过,剑者是否会有旁的念头?”
“殢无伤喜欢即鹿,却又恨着我,如何会有别的念头?”无衣师尹对此还是有些自信的。某种程度上,殢无伤确是个简单纯粹的人,爱得简单纯粹,恨也恨得简单纯粹。还是要多谢即鹿,不然他怕是也不能将殢无伤笼络在身边。他忽而又道:“昔日是你说要我好好珍惜自己的命,要我给自己找个保命的护卫的。”
怎么如今反倒是不满了?
度修仪听出了他的潜台词,只觉好笑,他便也回道:“昔日也是你将言随带到我面前,我收他为徒你也乐见其成的。”
所以,你又有什么不满呢?
“何况,言随是我的徒弟,他如何我最是清楚不过,你又何必给他扣这些个名头?”
“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句话我也同样回敬给师尹。”
无衣师尹抬眼望去,度修仪神色浅淡,反倒是他自己心绪一瞬间有些不稳,他顺手拿起了自己的香斗,浓郁的芬香传入鼻中,心中的躁动这才消退少许。他道:“你如今对我如此不满吗?”
“度修仪岂敢?”度修仪敛眸,“我只是要回一趟镜水别筑,怎么?回去一趟便这么难吗?还是说,师尹又有了什么谋划?”
“若我说有呢?”无衣师尹问道。
度修仪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无衣师尹不着痕迹地摩挲着自己手中的香斗。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那些许的紧张,也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是刻意忽视了,总之从外看来,无衣师尹淡然地迎上了度修仪的视线。视线交错碰撞,谁也不肯轻易退让。一时之间,气氛凝滞,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身处其间的两人却浑然不觉。
其实往日两人相处,度修仪总是退让的,他总是十分乖顺地配合着无衣师尹需要他配合的计划,旁的却是丁点不沾,偶尔的装傻充愣……这些都足够令无衣师尹安心,这也才使得他们的相处看起来十分和谐。
他们都太习惯之前的相处模式了,却也都忘了,或者未曾想过,如果度修仪不再退让不再配合,那他们之间相隔的又岂会是言随这一个问题?未知的来历、将来的动向、早年那些被深埋心底的忌惮……这许许多多的问题都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而如今,这道隐藏起来的天堑终于在百年后缓缓浮出水面,露出了冰山一角。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两人依旧对峙着,他们都是极具耐心之人,都在等对方妥协,哪怕他们都知晓,对方不可能低头。或许人总会怀揣着某些奢望,哪怕自己知道,奢望只可能是奢望,根本不可能实现。
忽而,度修仪轻声一叹,无衣师尹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等着度修仪给自己答复。然而,度修仪这次大抵是要和他唱反调唱到底了,在无衣师尹的目光中,度修仪道:“师尹是否忘了,度修仪从来都不是师尹之属下,也无需对师尹差遣听之任之。”
“师尹,度修仪要做的事,还从来未曾有人能阻拦过。”
“恕在下冒犯了。”
无衣师尹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刚要起身,却感到一阵威压,直接将他又压回到椅上。随即,一道淡绿色屏障渐渐出现在眼前,由上至下逐渐显现,隔开了里与外、无衣师尹与度修仪两个世界。
令度修仪意外的是,无衣师尹并未有任何反抗似的动作,只是在屏障完全结成后,淡淡问道:“就为这一件小事,你要与我翻脸至此?”
“可惜,在师尹眼中是小事,在度修仪眼中,却是天大的事。”度修仪说完,也不欲多留,转身就要往外走,只是临了临了,终究还是叹道,“师尹放心,度修仪终究做不到师尹一般狠心。”语罢,再不提其它,头也不回地离去。
无衣师尹眼见着度修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无声攥紧手中香斗,终于还是将香斗又放回桌上,随即往后靠上椅背。抬眼,月色皎洁,却实在有些凄清,残月照孤身,或许他这样的人,从来不该有什么奢望。
一羽赐命自暗处走出,却有些茫然:“师尹便任由度先生这么走了吗?”
“羽儿,有些人,自是留也留不住。”
可您好像从来没想过去留……
一羽赐命看着无衣师尹神色,终究未曾开口。流光晚榭一时寂静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