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晨曦花木间默默地走了一阵,卫端向日定然沉醉于难得的空静,此时不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开口道:“嗯,你……对了,我方才跟你爹爹对决是怎么回事?”究竟不敢直言心事,微微低头,难掩尴尬。
燕琳望了他一眼,微笑道:“我爹的‘造化乾坤剑’和‘周天幻境曲’混然一体,不见剑招而有剑气,不闻魔音而中魔咒,你能扰乱他的节奏,殊属难得。”
卫端惋惜道:“可惜我不记得。”
燕琳道:“那有什么打紧,你要专研乐道,还怕以后没有时间吗?”说着偏过头去,垂眸一笑。
燕琳这话虽非直抒胸臆,卫端也觉如饮甜酒,晕晕乎乎便问道:“你和燕岛主打了什么赌?”
燕琳似笑非笑道:“你叫燕岛主?”
卫端心跳如雷,嗫嚅道:“岳、岳父。”
燕琳道:“哎呀,这我可当不起了。”说着“格”地一笑,分花拂柳,缓缓而去。
魔音岛上花种繁多,时值秋冬,春夏之花凋零,秋冬群芳竞放,木芙蓉、百日菊、双荚槐……姹紫嫣红开遍,不输往日颜色。又闻山泉叮咚,晨风轻缓,交织地籁,卫端见此情此景,不由驻足。
燕琳一回头,见卫端傍枫而立,不禁一笑:“咱们魔音岛美吗?”秋曦晨风之下,星眸流转,容光照人。
卫端怔然道:“你真美。”恍若呓语。
燕琳一呆,轻嗔道:“不正经!”转身便行,却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她自知美貌,裙下之臣不可胜数,实是听厌了溢美之词。而对这个美丽的姑娘来说,天生丽质有时甚至是她的苦恼,自恨无论如何优秀,别人的目光都不免落在她的容颜上。或许,在她骄傲又倔强的心中,还有那么一点点不服气:“凭什么自古以来,女子就要当美丽的陪衬?当得好的,赠一句‘红颜知己’,当得不好的,骂一句‘红颜祸水’。说什么‘貌若无盐’,只会拿她的容貌取笑,却不见赞一句‘才若无盐’,难道女子便无才可扬、无功可立,非要评头论足、纠缠容貌吗?”可此时她听了卫端简简单单的一句夸赞,既没有厌烦措辞的平乏,也没有不服“传统”的不公,只觉心驰神摇,意酣神醉。
卫端只怕她生气,跟在后头,连连解释道:“我说错了,嗯,我也不是说我说错了,我是真心觉得你美……也不是……唉,魔音岛挺美的……”
手忙脚乱解释了一通,不防燕琳忽然转过身来,卫端唬了一下,正要说话,少女轻叹道:“端郎,我好欢喜……”轻轻倚靠在他身上,一股淡香缓缓将他包围,围住了花海葱木,围住了整个世界。
卫端只觉整颗心快要炸开,恨不得高声大喊“我也欢喜!我也欢喜!”,可他却是动也不敢动,只怕稍一动弹,就破坏了这美梦也似的情怀。
二人静默相拥,这光景似乎是片刻,却又成经年,燕琳轻手放开,一时间,四目相投,俱能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却见眼中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看不分明,唇齿相合,为无边的甜美所盈满。
二人一触即离,垂眸望地,俱不说话,少许尴尬袭来,燕琳噗嗤一笑:“我们还在这待多久?”卫端还未缓过神来,心子晕晕乎乎,迈步便走。
卫端来魔音岛已有几日,却未好好赏玩,此时燕琳不免做一回向导。少女兴致极佳,兼又口才便给,原本的“世外仙境”更见风光旖旎。
少时遥见一角凉亭,飞檐流角,镂刻精致,这倒是不奇,奇的是它并非水平而建,而有一定的斜度,远远而望,倒似一只雄鹰振翅欲飞。
燕琳道:“此处唤飒然亭,昔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而至,楚王披襟而挡,以此得名。”
卫端恍有所悟,道:“如此是因风而建?”
燕琳微笑道:“不错。设此斜角,便为得风势。”
卫端奇道:“得风势?”
燕琳笑道:“你不是还同‘风’论过乐道吗?”
卫端恍然大悟:“是为助乐声势。”
燕琳道:“因此上,此亭也唤‘对律亭’。”说话间,已近凉亭,堪堪可见亭中构造,这亭远较一般凉亭为大,其内不设座,反而林林总总摆了金石丝竹,琴瑟箫笛,钟鼓埙筑,尽而有之,更有平生未见之乐器。只不知是否人迹罕至,有些乐器已然落灰,更见岁月斑斓。
卫端见猎心喜,纵步上前,逐一赏玩。忽然听得“叮咚”之声,琴声缓缓流出,回眸望去,燕琳正信手抚琴,琴声如流水,倏忽而逝。
卫端头一次听她琴音,甚为舒心,哪知只有零音片律,不由怪道:“怎么不弹下去了?”
燕琳微微一笑,低声道:“现下是你这般问啦。”
卫端想起初遇,心中温馨,也是一笑,脱口问道:“当日你为何想听下去?”
燕琳小嘴一扁,道:“得寸进尺,不同你说!”话虽如此,口角噙笑,似有几分顽皮,星眸如水,又有几分缱绻。
卫端怔然想道:“妈妈的那首楚地歌谣,说得是凡人爱上巫山上年轻貌美的女神少司命,一眼成痴的故事。世上有没有掌握天下孩童的少司命我却是不知,但若是有,定是像燕琳这般……”
心念未已,便听得燕琳笑道:“你在想什么?”
卫端不好意思说出心中所想,顾左言他道:“你可以再弹一曲吗?如此好的琴音,如此短瞬,实在可惜。”
燕琳却哼了一声,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不喜呢,上次在听水阁,你可是避之不及呢。”但凡姑娘对心爱之人翻起旧账来,无论性子脾性,总是不能免俗,一般的“胡搅蛮缠”。
卫端自也不能避免,他本拙于言辞,窘迫之余,更想不出得体的话回应,甚是狼狈。燕琳看了他一眼,叹道:“好啦,我说什么你都要当真,我可也不敢乱说话了。”
卫端定了定神,诚挚说道:“除了妈妈和大哥,你是待我最好的人。只要你说的,我都信,玩笑也好,假话也罢,你总是会告诉我的。”
燕琳凝望他片刻,微微偏头,抿嘴一笑:“那现下我要你合奏,总不会回绝了罢?”不等他说话,又道,“我可不要什么《周天幻境曲》。”
卫端直愣愣看她,却见少女转过目光,漫不经心道:“可不是只有你会介意‘皎皎白驹’。”“皎皎白驹”是《小雅??白驹》中的首句,意为“毛色如雪的马驹”,当日齐天翎对燕琳大献殷勤,便是赠了如是昆仑神骏,卫端为此介怀。她明说白马,暗中却指卫端与“木石人”《周天幻境曲》的合奏。卫端在心中转了数个念头,这才会过意来,不由面红耳赤,羞窘交加。
燕琳见他神色,微微一笑,低眉抚琴,正是《小雅??白驹》之调:“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朝”字未绝,箫声慢起,正好接上了“所谓伊人,于焉逍遥”的乐调。“遥”音一落,箫声又止,琴声即接“皎皎白驹,食我场藿。絷之维之,以永今夕”之音,如是反复。这似合非合,似分非分,起承转合间,极为考较功底和默契。
须臾一曲而终,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沉浸于方才的琴箫合奏,心中满是惬意。卫端忽然叹道:“可惜,我觉得《白驹》的曲调辱没了你的琴音。”
燕琳笑道:“好呀,你又要发什么议论?若是言之无理,我可不要你的夸赞。”
卫端道:“它第三节说道:‘尔公尔侯,逸豫无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我倒是不大认同。人各有志,既有兼济天下的仁人志士,便有独善其身的闲人隐士,为何非要让所有人都遵循所谓的‘常理大道’呢?”
燕琳道:“你这话便是违了‘常理’了。世间之道如不可阻挡的江潮,我们既不愿迎上去,却也无法阻拦。我对这些‘常理’实在有好些不服气,可究竟无可奈何。”
卫端不由皱眉,燕琳微笑道:“好啦,你再想一百年也不见得能明白,还是想想别的吧。”卫端自觉庸人自扰,不禁一笑:“是,我原也管不得这许多……”忽然神色一肃,抬眼看向燕琳,后者也是神情肃然。
卫端正要开口询问,燕琳轻轻摇头,拉了他的手,轻身藏于道旁巨石一侧。原来他二人正是听到一句:“明日起事,一切可应备得当?”说话人距此少说有数丈之遥,燕琳于“天听术”甚有天分,捕捉远近之音本不在话下,可卫端初入乐道,竟与燕琳不相上下,这便难得了。燕琳望了他一眼,心中也代他欢喜。
少顷说话人走近,声音越大:“里应外合,保管无虞。”却是答那句“起事”云云。
另一人道:“燕东城可是只老狐狸,不可托大。”
先一人道:“狐狸比得上老虎吗?狐假虎威,老虎来了,狐狸可不得缴械投降?何况那位却是真龙。”
另一人道:“还是小心为上,麻烦老兄再同‘内五家’确认一番。燕东城是老狐狸,他们个个是小狐狸,管不齐临阵脱逃。”
先一人道:“老弟放心。”说毕声音压得更低,想是说到关键处。这回卫、燕二人耳力再佳,也是难闻片语了。
忽然声音渐大,先一人笑道:“说起来这一带虽然冷清,前面的‘飒然亭’倒是不错的景致。可笑岛上人尽信风水怪谈,说什么水坎之位多灾,又逆时背气,便都不肯来。”说话间,二人从左首转了出来。
这一照面,燕琳再是镇定,也不免心下一惊,左首面目古直的男子却是不识,另一个容貌清雅的中年书生不是齐三槐又是谁?燕琳暗忖道:“也不知齐师兄是否知晓?”这齐三槐正是齐天翎之父,以燕琳同齐天翎的熟识程度,也极少能见着他。齐家的家主是其族兄齐望石,他本人从不过问岛中之事,每每得见都如冲淡平和的谦谦君子,是以燕琳听这声音颇熟,也没怀疑到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