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燕二人自蓬莱岛出来,径而向东,不余几日,遥遥可见大陆。时值秋冬之交,天南地北皆是一片萧索,可这海岛却是郁郁葱葱、花团锦簇,置身于碧海蓝天之间,撑蒿而近,烟霭雾里,如误入仙境。
舟停靠岸,卫端心下忐忑,燕琳却难掩雀跃,不待停稳,一个纵步跃上岸去,衣袂翻飞,恍若一朵雪莲迎风而绽、摇曳生姿。她打小在此生活,久游而归,自不免思慕,回头见卫端怔柯柯杵在船上,不禁一笑:“你怎么还上不来?”
卫端见她神情可喜,暂扫茫然,一跃上岸,他于乐道登堂入室,一理百通,身法也轻便了不少。但听得燕琳笑道:“高云从龙,好得很。”得她一赞,卫端心头鼓噪,愣头愣脑地便往前闯,还未踏出三步,不知被什么扫了一下,重心不稳便要跌将下去,他危急时潜能自发,顺势倒了空翻,跟着身子一矮,险险躲过横扫而来的藤蔓,忙得退开一步,但见眼前红光一闪,藤蔓登成数截落地。
回头一望,却见少女俏立原地,手中望帝剑如流火,似笑非笑道:“你还敢乱走吗?”
卫端面上一热,咕哝道:“你可没说有机关。”
燕琳笑道:“谁要你傻头傻脑瞧也不瞧的。”说着正了正容色,道,“魔音岛‘以乐入武’,岛上机关布置也同乐道有关。”
卫端道:“五音十二律?”
燕琳道:“不错,五音对五行,五行分阴阳,阴阳成八卦,八卦生万物,再佐以十二律调和,乃成气候。”当下细说走法。
卫端咋舌道:“可真了不得。”
燕琳笑道:“可还敢乱走吗?”说笑间,沿着无射道而行,走不余时,却成青苔石子路,直通一间黛青小筑,门前秋菊高种、疏影错落,于上立了个古木匾,却是书了‘霜华’二字。
燕琳叩了叩门,但闻“吱”地一声,一个黑衣妇人探门而出。燕琳道:“朱姨,烦你安排个住处。”又转脸对卫端说道,“你可以先在这儿吗?我处理完一些事,再来找你!”
卫端见不同她一起,微觉失望,但听得朱姨道:“小子,随我来。”衣襟带风,转身便走,卫端只得快步跟上,再转头时,燕琳却已不见了。
那妇人年纪虽已不轻,走起路来却迅疾如风,卫端深知此地机关重重,深怕一个不留神跟丢,直是卯足了十二分的劲儿,二人曲曲折折走出好久,这才停下。
朱姨回过头来,眼中精光微闪,道:“小子,不错嘛。”卫端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双脚酸痛,听她口气,竟是有意如此,真是哭笑不得。
朱姨遥手一指,不远青松高耸,排着一列屋宇:“那便是了。”说着引他入内,一个灰衣青年打叠笑脸迎上来:“朱姨,是哪道仙风把您迎了过来?”
朱姨拧了青年一把,哼道:“天天没个正形!”那青年受了呵斥,却一脸受用,涎着脸道:“有个正心便是,我可天天盼甘霖似的盼朱姨呢。”
朱姨啐了一口:“就该将你的狗嘴子撕了!”顿了顿道,“喊你们管事的出来。”那青年笑道:“我只诚心说几句,朱姨就忍心治我?”
朱姨冷冷道:“谁同你说笑,这小子要暂住你们‘松茂堂’。”朱姨一正容色,那青年便不敢再调笑,去请了管事出来。
那管事留着两撇八字胡,打量卫端片刻,还未说话,朱姨就淡淡道:“算盘精,这是燕小姐带的人,你自个儿掂量吧。”
此话一出,不但管事露出惊讶神色,院中众人纷纷停事回头,好似卫端是一头横空出世的怪物。卫端大是尴尬,只想掉头就走,不等付诸行动,管事便笑道:“小老头姓金,是这里的管事,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卫端心中别扭,还是答道:“卫端。”金管事一掂胡子,道:“嗯,卫……公子……”不等说完,朱姨就淡淡道:“我人带到了,事儿你看着办。”说着掉头离开。
金管事掂着胡子,继续说道:“这里的人各司其职,不过卫公子是客人,自然不必做事,只要注意一点:切莫乱走,便想随意走走,也须谨记几条法则……”
卫端点头道:“我知道,多谢金管事。”
金管事微露讶色,左手依旧没从双撇胡离开:“看来燕小姐同你说了,那小老头就不多言了。小陶,你领他去。”之前跟朱姨调笑的青年应了,一面带他在回廊里穿梭,一面攀话道:“小人陶言,公子只管叫我小陶。”
卫端浑不自在,犹豫片刻,说道:“陶大哥,你叫我卫端就好。”陶言看了他一眼,笑道:“也好。”顿了顿又道,“怪道燕小姐对你不同,小兄弟果有过人之处。”
卫端难以应答,好在已到居所,陶言开门进去,屋子虽非广绰,却也窗明几亮、一应俱全。
陶言说道:“‘松茂堂’一向是这样大小的格局,也只好请你将就了。”卫端道:“这里很好。”他幼时饱尝人世冷暖,有个安生处便觉很好,所说绝非虚言。
陶言却是不信,只笑道:“自然了,你在‘外家’也待不久,将就一时半会便是了。”卫端奇道:“什么‘外家’?”
陶言微微一愣,见他神色绝非作伪,笑了笑道:“燕小姐既没同你说,我也不好多口。总之,在‘松茂堂’的时候,你若有事尽管来找陶大哥。”卫端道了谢,陶言告辞离开,一人呆在屋里甚是无聊,干脆按照“五行论”逐音引流,体内“气象万千”,浑不知外面世界,神思无觉间,已至黄昏,有人过来敲门叫饭。
饭毕,卫端正要回房用功,陶言追上来笑道:“我看卫兄弟在屋子里待了足足三个时辰,还不腻烦?哥哥且带你去见些好玩的。”
卫端盛情难却,只得应允。二人走出松茂堂,外头星子明亮、灯火通明,树影幢幢、人影绰绰,平添一分瑰丽夜色。
沿着小道曲折而行,卫端见景色颇熟,道:“大哥是要往朱姨那边去么?”陶言笑道:“‘霜华小筑’是外家女儿的住处,我若去了,那娘们非将我双腿打断不可。”卫端道:“那‘松茂堂’便是外家男子……”
“不错,”陶言点头道,似乎不愿多言,转而笑道,“别看朱姨是个半老徐娘,真动起手来,十个金管事也不够打的。‘算盘精’打了一辈子的算盘,除了燕岛主,就怕朱姨。”卫端想起白日里她试自己轻功,不由暗暗点头,随口应道:“嗯,也姓燕。”
陶言神色古怪地望了他一眼:“你不会不知燕小姐是岛主之女吧?”见他神色一呆,陶言证实所想,打哈哈道:“说起来燕小姐天资过人、远胜侪辈,他年自是岛主的上上人选,有道是‘苟富贵,勿相忘’,所以兄弟你……”见卫端神色淡然,也就不再打趣。
走不余时,渐闻丝竹之声,卫端此时耳力非比寻常,随即道:“此地有乐会?”陶言笑道:“差不离,大伙儿于此‘流杯斗乐’。”如何“流杯”,卫端却是不懂,但听到“斗乐”,倒不免生出一分好奇。
循声走近,不禁眼前一亮。但见一条溪河上泛着若干酒盏,盏上燃灯,在溪流中随波而泛,连成一条云汉,星光粲然、如真似幻。众人便分散在溪河两岸,各奏八音,以乐相答。
陶言于此轻车熟路,从怀里取出陶埙,就嘴而吹。埙声一贯悠扬凄婉,可陶言为人跳脱,乐如其人,叫他吹来,却是飞扬肆意,一如晴空一鹤排云直上,始终不为噪杂淹没。
卫端甚是佩服,正要叫好,忽听得“铮”地一声,登时压过陶言之埙,跟着几下急弦,一如乱石崩云、惊涛拍岸,曲调激昂高越非常人能及。此人露了这么一手,陶言便住嘴不吹,笑道:“不敢班门弄斧。”众人也是一般心思,渐渐停下手中乐器,侧耳凝神。
一时之间,四处的乐声皆为筝声所压,一如王者君临,无不破阵臣服。但闻筝声时如山涧泉鸣,时如环佩铃响,一时破空起铁骑铮铮之势,一时低沉恍若悲戚哀语。
卫端恍有所悟,这筝曲听来曲高和寡,实则并未逃开“周天幻境曲”的樊笼,只这人技艺甚高,游走于“万籁”和“芥子”二境而无凝滞。
如此一想,卫端不由取下玉箫,按律相和。筝声激越时箫声高昂若擂鼓助阵,筝声凄婉时箫声幽怨如泣如诉,然则合而不同,虽谐如天道,却始终泾渭分明。如是似合非合、似分非分,闻者无不称奇,但听得急缓数弦,眼见筝声要破开相合之局。
卫端心知对方起了较量之意,他性素温和,并无好胜之心,可于乐道上却有几分痴性,见对方转调,不由自主变更曲调,饶是筝声如何诡谲莫测,他总能如履平地般跟上。如是箫声追逐筝声片刻,卫端突发奇想,足踏兑位,兑位属金,金对肺,又属商音,真气由肺而出,奏如离群羊之音。魔音岛的机关皆按五行八卦——五音十二律而设,他足踏兑位,自然陷入沼泽,也他亏早有应对,甫一陷入便即跃开,跟着跳至震位,引了“雷电之劫”,奏响如负猪豕之音。如是一一对应五行,自成“地谐”。
众人见他一面吹箫,一面有意触动机关,不由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但又见他身法灵活,箫声更无凝滞,心中倒也佩服,纷纷想道:“若我这样一心多用,可能做到?”
却不知身在局中的卫端暗暗叫苦,他的“奇想”固然甚合“乐谐”之道,可也费尽心神,不过几个来回便觉气力将尽。
卫端正要放弃,忽然想道:“我心即本原!我怎么又忘了?”
随即跃回安全处,如常吹箫。众人正觉失望,但听了几个音,隐隐又觉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可到底如何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只觉箫声的每一个音律都深合自己的节奏。原来卫端将与常无为对决时激发的“心乐”同“五行论”融汇一体,以心为道,以道生五行,五行生万物,众人隐隐觉得的那么一丝“不同”,正是被卫端“创造”的五行所主导,随之亦喜亦悲了。那筝声也不例外,起初是“箫声逐筝声”,这回却是“筝声反逐箫声”,反主为客了。
卫端奏得兴起,正要按个颤音继续,忽见众人一脸痴惘,心中微微一惊,缓缓收音,箫停曲终。
众人如梦方醒,想起方才之景,暗叫一声惭愧,大伙儿一向“魔音惑人”,却不想也叫“魔音”惑了回自己,一时尽望卫端,面露惊惧之色。
卫端心知无意中闯了祸,一时羞窘交集,正要出言致歉,却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道:“箫客,这杯酒你赢了。”
卫端循声望去,却见对岸那个弹筝者淡然起身,于溪上端起一盏酒,掩袖而饮,盏上烛影摇红,照得面颊晦暗不明。
那人一饮而尽,便即退回人群,倏忽不见了。如是插曲一过,全场又恢复了“百乐争鸣”的热闹景象。
卫端尚自愣神,陶言已上前笑道:“小兄弟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
卫端心中尴尬,道:“是卫端贻笑大方之家。”
陶言道:“若能让大伙一齐中了魔音咒,陶某倒也想被笑一笑。”
卫端更是尴尬,忙转口问道:“不知那个弹筝者是何方高人?”
陶言嗤得一笑:“不必那么客气,那人如何算得上高人?要论高人,可不是该推小兄弟,你得燕小姐青眼有加,不日可不就是……”陶言见卫端神色颇为不悦,也就不敢打趣,“不过要推乐技嘛,估计在场少有敌手。可这人不知是崖岸自高还是性子孤僻,从不与岛上众人主动说话,加上一张脸僵如木石,望之阴森怕人,可没人愿意亲近祂。”
卫端一场乐道交锋,对那人甚为佩服,不由替祂分辩道:“相貌是天生的,祂也并非愿意如此。”
陶言道:“是呀,当时祂来岛上,倒也有好心的愿同祂说话,可祂好心当做驴肝肺,始终冷冷不假辞色,却要大伙如何?久而久之,大伙便叫祂‘木石人’,倒也妥帖。”
卫端心道:“闻乐观心,只怕祂是烈火封于寒冰之内,使七情不露于外,如是者,必有愤慨伤心事。”但他同陶言话不投机,也就不说。
陶言见他不语,又笑道:“说起来,还是卫兄弟面子大,竟让‘木石人’主动发声,单听这声音,还以为是个冰雪美人呢,哈哈。”
卫端听他不断调侃,心中不很舒服,当即道:“兄弟乏了,先行告辞。”陶言也觉扫兴,当下点头应允。
卫端便即回返,行不多时,约影听到铿锵之声,循声走去,侧耳细听,当是“木石人”所奏。却听那古筝沉郁顿挫,调按《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卫端向日也曾按律吹箫,借《黍离》剖白心境。彼时他妄自菲薄、自怜自伤,曲调重在“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知音之伤,而这人筝声铿锵激越,反反复复便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悲愤之音,虽然二者心境大不相同,但卫端却不禁听得“中心如醉”了:“人前筝声王霸如君临天下,人后却见愤慨之音,倒不知有何伤心之事?不过按弦略急,恐怕非长久之势。”
断语才下,便听得“铮”地一声,弹弦已断,跟着听见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卫端却已走近,正巧看那人侧过脸来。
四目相对,卫端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人虽非丑陋,但正如陶言所说,此人一张脸僵如木石、死气沉沉,叫人一望便生寒噤。祂整张脸毫无生气也罢了,偏生一双眸子亮如寒星,眼珠泛蓝,目光冷彻入骨。这倒似在一个粗糙的木雕上安上一对精致的寒冰珠子,既古怪也诡异。
卫端还未开口,那人倒先开口了:“我很丑吧?”想来众人避之不及,是有此一问。
卫端直言不忍,含糊说道:“多看几眼,倒也还好。”说着当真认真地看了几眼,说也奇怪,渐渐便觉并不可怖。
那人冷冷道:“你这人真奇怪,别人避之不及,你倒要多看几眼。”
卫端心道:“难道你不奇怪?”想了想,说道:“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质胜于表、才胜于容,更为重要。如嫫母、晏子、无盐都是才华卓越之人,远迈当世,定可彪炳史册。”
那人冷冷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知我‘质胜于表、才胜于容’,说不准我内心比容貌丑恶百倍。”
卫端只得道:“闻乐观人,阁下乐声高妙,想来不会是大奸大恶之徒。”
那人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循声找来的?”
卫端点头道:“我听筝声似有……”不待说完,那人冷冷打断道:“不必多言。”
卫端屡碰钉子,正欲拱手告辞,却听得那人淡淡道:“箫客,你吹一遍《周天幻境曲》。”这话颇为无礼,卫端正要推辞,忽见那人寒冰似的目光透出一丝热切,卫端不忍拂逆,只得拱手道:“如此献丑了。”
那人冷冷道:“我是丑人,自然是献丑。”
卫端哭笑不得,但想祂常年被人冷落,多少脾性古怪,也就不放心上。取下蓝田玉箫,抚摸箫上金缕,心中温柔,就嘴而吹,便是《木瓜》的调子。那日他因为个中缘故漏听了燕琳的琴音,此时吹来,别有心境。
虽说《周天幻境曲》的万籁、芥子二境有固定乐调,但二境乃是作为公式的总调,众人学总调不过是为了方便入门,而以卫端此时修为,天下乐曲无不是《周天幻境曲》的分支。是以他不拘泥乐谱,随心而发,从《木瓜》吹至《蒹葭》,从《蒹葭》吹至《月出》,吹得兴起,他干脆随心变调,游走于四境而自得。四境在心中如流水而过,他恍有所悟,在虚空的一瞬,只觉万籁俱寂,芥子纳须弥,九泉哀乐俱杳,混沌生万物……
一股莫名之力亟待喷薄而出,卫端正要开柙放虎,忽然胸口一窒,气血猛然倒灌,直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