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刈虽然力求委婉,但瞧陆雪的脸色,仍不禁暗暗自责。这个娇弱矜持的姑娘,听得这番话,究竟会如何,他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他知道,他只能如此,在她的幻想越想越真之前,只能毫不留情地戳破,以便让她另寻一个真实美好的归宿。
不料陆雪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双妙目既无喜也无悲,如一汪清潭,临近照出自己的影子。李刈在那双杏眼里瞧到了窘迫的自己,心中没端一沉,正要开口,却见陆雪摇了摇头。
李刈微微一怔,却听得陆雪道:“李大哥,你不必多言了。雪儿一切皆明,还望大哥莫生了嫌隙,一如既往地当我是世妹才好。”她既明白李刈的心意,说话登时大方起来,可人仍是端庄。
李刈见她这般冷静,心头又是迷惑又是不安,细细瞧了她几眼,却见少女面容淡淡不似作伪,不禁暗暗生了一份敬意,心道:“我真是小瞧了陆世妹,竟不知她外柔内刚,胜似须眉。”心知她说这番话是要扫却尴尬,当下微笑道:“那是自然。陆伯伯、陆伯母待我那般好,你和陆兄弟,便如我的亲兄妹一样。”
陆雪淡淡一笑,忽然转过身去,凝望着一派宁和的江面,若有所思。李刈见她望的出神,不由问道:“你瞧什么?”
陆雪道:“江水奔流不息,永无尽时,而人再伟岸,也不过短短数载春秋。”说到此处,不禁轻轻一叹。
李刈道:“人生在世,偿其愿,得其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纵朝生暮死,夫复憾哉?”
陆雪喃喃道:“嗯,偿其愿……”望着江面,似乎痴了。李刈暗叫不妙,正欲说话,却见陆雪转目过来,拂鬓一笑:“大哥这番话,正是和爹爹不谋而合,他若在此,定然击节叹赏。”
李刈转而笑道:“陆伯伯心怀磊落,仗义疏怀,小子素来敬仰,能得他老人家赞赏,真是莫大荣幸。”
陆雪微微一笑,道:“这却是两个豪杰士,隔对相虚赞,此间鬼雄,壮一风采!”
李刈奇道:“何来的鬼雄?”
陆雪一指江面,道:“此间是丹阳郡与九江郡的交界,这里是乌江。”
李刈心头一跳,重复道:“乌江?”
陆雪道:“是呀。项王英雄一世,却不意末路如斯。”
李刈侧过面容,微微冷笑道:“何为英雄?”
陆雪没瞧李刈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叹道:“他是不是英雄,各人有各人的定论。但虞美人伴他一生,最后甘愿自刎于前,足见他的个人……”
李刈冷冷打断道:“临到末路,还在儿女情长,可不是要败么?”
陆雪“咦”了一声,疑惑暗生:“怎的说到项羽,他便这般毫不留情?”转而想到虞姬,心中一片酸涩,不由喃喃道:“虞姬其实幸福的紧啊……”
她原是借古人抒怀,可在李刈的耳中不啻于落地惊雷,他虽豪迈宽厚,对父母之事总不能介怀,也不管此情此景,大声说道:“项藉骄狂愚昧,虚情假意,为他送命真是愚蠢的要命!”
陆雪一怔之下,却听得有人大喝道:“谁在此地大放厥词?”
李、陆二人上岸后,舟子得了授意,撑出数丈便停了下来,半靠着打盹,任小舟自行。一时之间,只闻的江面风声,只见得对方的目光。
二人相对无言,似乎只要一开口,就会破坏这难得的氛围。燕琳忽然扑哧一笑,道:“你没话说吗?”卫端面上一热,脱口道:“你……你怎么来了?”
燕琳道:“怎么?你不高兴我来?”卫端急道:“自然不是……我……”睁目结舌了半晌,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燕琳见他一脸惶急,又是微微一笑:“你不问问我去哪儿了?”卫端接口道:“你去哪儿了?”燕琳似笑非笑道:“我不告诉你!”卫端见她目光狡黠,心头一热,恍惚间又回到了初见时刻,少女衣衫似雪,临风俏立,鬓发飞扬,含笑弄箫,轩秀俊雅不似世上之人。
燕琳见他许久不说话,笑道:“你生气啦?”卫端摇摇头,猛可想起前事,从怀中掏出《乐经》,递给燕琳,说道:“这个还你。”
燕琳不接,漫不经心道:“这虽是吕十二注解的版本,却无多大用处,你留着也没事。”卫端呆了半晌,道:“可你不是专为此物来中原么?”燕琳道:“《乐经》在中土虽已亡逸,但这里面所载的乐曲,岛上众人都是记熟的,也不见得胜过‘周天幻境曲’。吕十二号称《乐经》有纰漏之处,愿以十年之功修缮,便携了刻本离开魔音岛,任是众人怎般找也寻不到他。正当失望之际,他却飞鸽传书说十年期满,请人来取书。”
卫端道:“于是便派了那个赵……”燕琳点头道:“赵空守。哪知他为权势所迷,与代王暗通款曲。《乐经》在魔音岛,大家原本瞧不上眼,可想要是被赵空守借花献佛,使‘以乐入武’的法子流传于世,又是大大的不甘心了。”
卫端心想众人挟技自珍,气度总是欠佳,但碍着燕琳,这念头只在心里转转。燕琳似瞧见了他的心思,道:“同门师友这般想,固然小气了些,但也有为他人的考量。乐道难学,天资第一。常人若是资质不足,强学魔音岛的功夫,不免玩火自焚。师兄弟们都是依着岛上先人的经验按部就班学的,风险小了许多。在初学之时,更是乐谱心法不离手,稍有差池,就难免脉损气害。饶是如此,走火入魔的也不在少数。”
卫端听着微微皱眉,转念一想,自己那日得授“周天幻境曲”,是属盲教,难道自己天资卓越?想到此处,不由心头砰砰乱跳,高兴了一会,又想起自己胆大妄为胡乱倒吹,弄到气血不顺的境地,不由面露沮丧。
燕琳见他时喜时忧,心下奇怪,继续说道:“因而岛上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出岛不得携带任何文籍。’如今既然追回了《乐经》,只要不落入外人手中,就地焚毁也没关系了。”
卫端听到“外人”二字,怦然心动:“她……是不当我外人么?”念及此处,但觉体内气血沸腾,激动之情难以宣泄,可此时便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将心中所想问出来。
燕琳说了半晌,见他半无表示,不觉住口,转目望向了远处,忽然轻咦了一声。卫端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却见岸边不远处李刈正和一麻衣汉子动手,不由神色一惊。
燕琳凝目望了一阵,摇头道:“恐怕你的李大哥不大妙。”卫端更是着慌,叫道:“燕……”“琳”字尚未叫出来,却见她微微一笑:“叫我做什么?还不划桨。”卫端猛地一醒,不待叫醒舟子,自抢过桨板撑了起来。
陆雪转目望去,却见一麻衣汉子负手而立,一张脸上尽是煤黑,面目瞧不分明。他身上还系了条污渍的围裙,倒似刚从灶台上下来。
李刈微微一凛,方才他心情激荡,此人何时近来却也不知道。观其相貌平平,但李刈却从中隐隐嗅到了高手的气势。那汉子看似随意一站,但双脚如扎根于大地,浑然一体,毫无凝滞之处。他面目难辨,但一双眸子亮如星辰,却又光华暗敛,俨然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
李刈不愿示弱,叫道:“是我,却又是如何?”
那汉子淡扫了他一眼,徐徐道:“你说项藉骄狂愚昧,虚情假意?若说不出理由来,死者为大,可得向他磕头道歉。”
李刈昂头冷笑道:“小子纵然不才,平生也只跪英雄侠士,决不屈小人莽夫!”
此话掷地有声,那汉子心中也不禁微微一震,他仰天一笑,剑眉却猛可扬起:“话是好话,但少年人行事骄狂,我可看不大过眼。”
李刈道:“你要动手便动手,费这么多唇舌作甚?”
那汉子笑道:“爽快!”目光突的一亮。
陆雪见他们说了几句便要动手,心中焦急,一声“大哥”还未叫出口,就为汉子气势所摄,闷在一旁,呆立不语。
李刈纵步而前,挡住了陆雪的视线,将她轻轻推到一旁,心神却半分不敢懈怠,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汉子。
李刈只觉那汉子如山沉稳,又如海博大,行如风般飘忽,目如鹰隼尖锐,似同万物齐化,无一至朴至真,归以自然。李刈从未见过这么奇特的对手,周身全无破绽,而气势千变万化,难以捕捉。
如此想着,李刈手心不觉渗出冷汗。
那汉子笑道:“你的气势弱了,趁未竭前动手吧。我绝不同那小姑娘为难。”
李刈正有此意,钢刀出鞘,刀光一亮之间已然逼向汉子的面门。汉子赞道:“好快的刀!”也没见他如何移动,抬手间中指一扣,刀面“铮”的一响,说道:“刀一般,使刀的人好。”
他这么作态,李刈更觉羞恼,出刀便不再留力,顷刻间连斩出十来刀,一刀未竭,新刀便起,绵绵不绝,如罩了漫天刀网。李刈平生所学颇杂,有时也犯了博而不精的毛病。他自被颜沧海消去三天内功,痛定思痛,决定将诸多杂学的法意融入师传的“练气刀”,尽皆化为刀法。
自那三日始到与卫端同行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如何融会贯通,此番使来颇有小成。方才的一十三刀乃是“越女三式”的剑意,端的状若飞雪,快捷无比。在陆雪看来,那实是一刀,刀光一亮而灭。
那汉子对周天刀网视而不见,只在刀面贴身的瞬息,微微一动,正巧避开刀锋,每刀皆是如此!李刈却知道,他实已看出破绽以逸待劳,自己急于求胜,将不胜纯熟的刀法展将出来,本已犯了兵家大忌。
李刈想通此理,不再使新刀法,凝神闭气,纵刀游走,捕捉那汉子的破绽。他不信,那汉子每一刻都没有可乘之机!
那汉子更是从容,李刈既不攻,他便负手不动,唯有一双虎目顺着李刈刀锋而转。李刈心焦难耐,猛可纵起,横起刀面向汉子顶门砍落。
这一刀雷霆万钧,乃是集了“九魄降真掌”之猛和“七十三贤者剑”之稳,端的刚中有柔,稳中持重。
那汉子眼角终于闪过一丝诧色,抬起手拍向刀面。李刈只觉浑身一震,钢刀几乎脱手,他人立在半空,不及多想,也拍手至刀面抵住攻势。二人单掌隔刀,这就对上了内力,比之刚才的招式相搏,又凶险了几分。
李刈只觉这汉子内力雄奇,但如浩浩之川,永无竭时,时间一久,不禁汗透背脊。那汉子心中也暗暗吃惊:“这少年不过弱冠,怎的内力如此雄厚?”又觉这少年的内劲和刚才的一刀有几分熟悉,更是心中迷惑。生死相拼本非他的原意,可这少年内劲徐徐压来,他并无十足把握,撤力后能叫彼我二人不受损伤,不由暗自叫苦。
李刈身在半空,全凭一掌之力支撑,比之汉子更不好受。骑马难下之余,听得一声断喝:“大哥,他左腰处有破绽!”正是卫、燕二人到了。
此话一出,局中二人都吃了一惊。李刈不及多想,右手反身拔出项羽刀,拿起刀背袭向汉子左腰处。这么一来,李刈左掌不免力弱,汉子趁机收掌,倏忽间退开老远,避开了李刈的攻击。
钢刀受了二人的内力相击,应声断开,掉在地上,裂成数截。
李刈还待向前,汉子摆手笑道:“够啦,小兄弟神功惊人,难得仁慈为怀,激战中留有余力,在下佩服。你对项羽的偏见,想来另有隐情了。”
李刈听得这话,望着拔出的项羽刀,怔然不语。
那汉子瞧到项羽刀,心中一颤,正欲说话,却见一个青衫少年急步到这少年跟前,喊道:“大哥,你没事吧?”他听出就是这个青衫少年喊出了自己的破绽,不禁暗自苦笑:“我隐居多年,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这青衣少年年纪更轻,眼光竟这般锐利。”他近来腰间长了个痦子,想来是身体本能,不自觉地护住此处。但以他的武功修为,寻常人决计不会注意到这小小的身体别扭。可这汉子却不知,卫端不是看出破绽,而是听出破绽,他将二人的激斗当成了乐曲,听出了汉子的小小不谐之处。
汉子这么想着,不禁仔细打量了几眼卫端,但见他俊目挺鼻,文雅飒爽,心头登如电击而过:“他……他怎么这般……”汉子呆了一呆,自觉好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长得相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那把刀值得思量。
这般想着,汉子朗声叫道:“小兄弟,可否将你的宝刀借来一观?”
李刈还未出声,陆雪已然急叫:“大哥,这个坏人差点害了你……”
汉子笑道:“你这小姑娘关心则乱,说话可不公道啊。”陆雪闻言低头,霞染双颊,不胜娇羞。汉子微微一呆,跟着心头暗骂:“我今天他妈的失心疯了,尽想到一些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