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
玉京十年如一日,只有修炼室、白塔、擂台人潮汹涌,其余地方都清净得像是完全没有人烟。
但只要你去过摘星楼和纳梅斋,你就会知道,那些地方并不是没有人。
只是那些人啊,他们是一座座活着的建筑,一座座活着的坟墓,是【玉京十二楼五城】的一部分。
是牺牲了自我而全心全意托举他人的基石。
是不受人注意,也不被人在意的,遍地的花和叶子。
归厌走在前往满玉殿的小路上,微风摇动路边栽种的花树,花瓣和叶子落了遍地。
他第一次没有遭到任何人的拦截,但也没有遇到任何人的欢迎。
在正式的收徒大典以及收徒大典后他打上门来的那一场闹剧之后,他的存在便被玉京所默许了。
但也仅仅只是被默许了,就如同被默许存在着的这些花树一样,不会被特意砍伐,也不会再得到过分的关注。
他像是突兀地,就变成了玉京的一部分,就像是那些花和叶子,就像是那些矗立着的建筑,就像是那些无人问津却又切实存在着的风景。
归厌从第一次来到玉京就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们过分排外,因为他们精密纽在一起,却是以一种畸形的形式所紧密链接,但此时,他却感到了由衷的空旷。
明明遍地都是人,他却如入一座空城。
【[我不太喜欢这么兴师动众的,]闻人得愿回他的传音,[这让我感觉……]
[……很寂寞。](出自24章)】
寂寞。
先前归厌听这段话的时候,只以为是因为没有一个足以平等与之对话的存在,只以为是因为他被过分重视到被单独拎出来,“排除在另一边”。
但在得知了玉京是由御无尘一手打造、一手构建;御无尘就是自己的事实,再进行“玉京就是由他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这一事实联想之后,再看玉京,再回想这段控诉,感官就全然不同了。
【“您比谁都清楚,玉京不是‘家’,而是以‘家’为名义的牢笼,他们以‘您的身体原因’,以‘他们身为家人对您的担忧’,以‘外界的险恶’为由困住了您。”(出自19章)】
玉京的确并非家,而的的确确只是一座以家为名,用以关押金丝雀的牢笼。
闻人得愿的确被囚禁在玉京。
但并非是被玉京的徒子徒孙们,而是被他。
被御无尘,被转世前的归厌,生生禁锢在了这奢靡华贵的天上牢笼之中。
他的困境,他的寂寞,由他一手打造。
真是讽刺。
归厌心想,他是在贼喊捉贼么?
就像是明明自己就是杀死玉玄的凶手,却承诺要抓住杀死玉玄的罪魁祸首一样?
甚至,随着越来越多相关信息的补全、按照后续走向的反推、查探进度的不断推进,归厌已经渐渐肯定了罪魁祸首也是自己(尽管是转世前的自己)的这一点。
讽刺的意味似乎愈发浓烈了。
“师尊。”
归厌在闻人得愿的床边坐了下来。
这里和归厌上次造访的时候一模一样。
明明上次他带闻人得愿离开的时候将这里给彻底清空了,但这次来,所有的陈设,乃至于光影,都和先前完全一致。
颇有种鬼打墙般的荒谬和恐怖感。
闻人得愿的一百年,就是这样尘封不变、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一百年吗?
玉京的大家明明都是活着的人,却一个个都活成了一如皇室的侍从一样的工具人,没有属于自我的意志,而是像螺丝钉和纽带一样,让一切都归于正轨,致力于清除掉一切不合规制的因素。
而那个需要被剔除掉的因素,过去是玉玄,后来则是他——假作真来的“玉琰”。
“师尊,你知道御无尘的身世吗?”
归厌俯瞰着仰躺在床上的闻人得愿,望着一个深陷蛛网、对自身处境了如指掌,却无法自拔的铒食,望着一个想要寻求自由和解脱的契机,却向着造成他现在处境的罪魁祸首伸出求助之手,而对此毫不自知的越狱者,询问。
这个问题归厌不需要问,因为答案百分之一万是否定的。
倘若闻人得愿知晓御无尘的身世,知晓他出身玉家,他就会立刻将归厌与御无尘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给联系在一起,无论这猜测有多么荒谬,有多么不着边际。
他就会收回手,不再对他袒露一丝一毫想要离开玉京的意图。
更不会寄希望于他,创造机会,引诱他带他离开。
因为除了归厌自己,没人会比闻人得愿更清楚御无尘的性情了。
——谁会允许早已落入自己巢穴的恋人/猎物/美餐逃离呢?
是吧?
至少归厌不会。
这可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被捕获了的,沾满了蛛丝的毒素和粘液的……
战利品啊……
“叫师公。”闻人得愿忽视了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瘆人目光,训斥到。
归厌并不是很想自己叫自己师公,他眨了眨眼,没有作声。
打小就没有见识过几个正常人的闻人得愿对归厌的沉默接受良好,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天才特有的任性罢了,就像是……闻人殁不久前才对他命令的无声反对。
是甚至可以称之为可爱的,无害的反抗。
……尽管,归厌和闻人殁不太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感受到过归厌的“无害”。
哪怕在他还是练气期的凡人的时候,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