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疑紧接着拍出一张白纸,上面俨然是白兰即的手印。
“她首先是三舅舅名义上的妻子,但其实是你的奴隶,而外爷曾说过要将她送给我做奴隶,现在我又是她的债主,横看竖看,这个人都应该归我。”
“还有,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干活的效率大打折扣,还得让我先把她治好,我的利益收到了损害,正不知道应该找谁算账。”
最后他往软毛长椅上一躺:“三舅舅要不留下来喝杯炒米茶再走?”
帐中安静了半晌,白兰即也回过神,渐渐闻到了暖融融的香甜。
阿惹耐得体地收回了手,并没有跟菩疑争辩的意思,顺着他道:“出征在即,喝茶就不了,世子既然好奇,那这个奴隶就给世子看管了。每日圣帐祭奠,小世子不要忘记了。”
穹顶的天窗已经打开,烟囱升了上去,却不至于寒冷。
屋子里炭火旺盛,白兰即身上盖着羊皮被,小口喝着奶茶,暖热的液体从喉头滑落,一口又一口,阵阵暖意也跟着熨烫过全身。
菩疑这里的伤药果然是极好的,解痛、舒缓,好像经脉都在重塑,
身上的伤痛也被暖甜的热意消融了。
按照乌赫的习俗,剩下的炒米要配上红糖和奶酪吃,这样的东西不比牛羊珍贵,但是奴隶和俘虏也是不配吃的,白兰即用眼神询问菩疑,后者也点了头,便招呼麦格和塔拉过来坐下。
塔拉欢欢喜喜拉着姐姐道了谢,四人围桌用茶,帐中一时间安静惬意。
白兰即刚才急昏头了,才找上菩疑求助,但他并没有涉及乌赫的政事,向来消息也并不灵通。等她们出去后,她踌躇提起:“大昭的事情。”
菩疑却说:“互市关了几年,查起来会要慢一些。”
用完食物后,菩疑叫来了巫医讨论她的伤情,白兰即跟他道谢,菩疑懒得接受。
“你别想多了,若想试毒,首先需要调养好身体,否则牵扯出旧伤,让药效严重,只会影响我的判断。在别人最拿手的领域赢了他,才会叫人心服口服。”
他轻狂得意,跃跃欲试,很快跟巫医聊了起来。
白兰即虽然懂得基本的潜北话,但像这样密集的生词还是无法掌握,只是有一句话她听明白了,之前被阿惹耐用铁钩穿过胸骨时他就听过一样的话,治不好。
这一次巫医说得更为详细,似乎是伤害到了肺部,所以她才时常咳嗽,且不能劳累,需要长时间卧床休养,更不能动武。
若是操劳过度还会咳血,巫医摇头,看着她的目光怜悯,一般受到这样重刑的奴隶本就是为了索命,死了自然不必担忧之后,但若是侥幸活下来,这创伤或要伴随一生。
这可真是富贵病,不能打仗的将军还是将军吗。
自出征开始,这样的话白兰即听过不知道几耳朵,她付之一笑,后来药效上来,很快就撑着脑袋睡着了,翻身时又再次被痛醒。
巫医已经离开,帐中静谧,她不知什么时候被移到了塌上,菩疑跪伏在塌下,一只手还拽着她的玄铁链,眼睛紧盯在纸上,在那些纷乱的线条里找线索,专注起来完全不拘身份。
他的眉目沉静、认真、平和,帐中只有一遍又一遍钢珠滚过玄铁链的声响。
白兰即忍俊不禁,纵然他说的很潇洒,结果还是惦记着中原的机关术。
她没说话,菩疑也没说话,时日仿佛停滞,白兰即被他短暂拉去了另一个安宁的世界。
菩疑在自己的毡包旁边又搭建起一个帐篷,说是住的近好伺候,可是白兰即连床都下不来,菩疑每日进进出出给她熬药。
她只能大碗喝药,大口吃饭,偶尔在麦格地搀扶下起来走一走。
不过每一次出门都能穿着棉实的长袍,终于不必冷得骨头也泛疼。
潜北的毡帽又软又暖和,能把耳朵也遮住,白兰即第一次用的时候忍不住在雪日里取下来细细翻看做工。
菩疑问她在看什么。
白兰即说:“白焰军要是也有这样的帽子,在冬天跟你们打仗就不会冻伤耳朵了。”
菩疑稀奇地看着她,忍不住笑:“这样有意思的话,别叫别人听到了。”
白兰即也缓缓勾起嘴角。
“冬天打仗最苦了,也不是,打仗本来就很苦。夏时中暑,冬日生疮,十几斤重的铠甲要长时间的穿着,笨重难行,要许多体力支撑,偶尔也食不果腹,睁开眼就在想如何杀人。你那位对手的耳朵年年都要生冻疮,痒起来恨不能把皮抓烂。”
菩疑有点意外,问她这样体恤下意的公主,她父亲怎么舍得把她送来和亲的。
白兰即只是暗暗握紧了傍身的木剑。
她积极修养,可以自如行走后,也常在帐外活动筋骨,她明白自己的身份特殊,并不走远。
这日却不大一样,远处乱哄哄的,白兰即挥动木剑的手停下,忍不住张望声音来源。
却有两个眼生的护军径直朝她走来,不由分说把她扯入了自己的毡包:
“有外客来访,狼主警告你安分呆着,不要出来,否则马上取你性命。”
又把格和塔拉一起推了进去,“你们看好她。”
王帐之外,中原使臣的队伍去而复返,比去时却多了一倍人不止,太傅旁边站着歌容色俊朗的青年,出来的王帐护军却问:“龚彰是谁?”
后头的轿撵中钻出个油头粉面的贵气公子,堆笑招手,护军越过正使将他请了进去。
剩下的人被晾在原地,在雪中苦等。
好不容易龚彰出来了,护军却说狼主累了,今日不再见客,他们又直得返回使臣营帐。
待左右无人,柳太傅当即对青年道:“你再把当日情形跟我说一遍。”
柳赴拱拱手道:“父亲出使没有多久,陛下便改变主意,将父亲劝退的条件又添加上去,并派龚彰为副使,再次出使。”
“儿子心中忧惧,手持先祖的言书牙璋求见皇后,祈求皇后能劝陛下回心转意。可是儿子在殿外跪了一整日,可皇后还是和从前一样称病不见。”
言书牙璋,贵比丹书铁劵,持有者可无召入宫,直谏天听。
柳家安分,向来不动用此物,每每上谏都是呈入中枢按着章程办事。
如今迫不得已为之,皇后竟然还是不见。
“连一句话也没有?”
“没有。”
“后来没有办法,儿子只好自请加入,随着使团一起来了。”
柳太傅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柳赴踟蹰再三,说:“父亲,人心易变。浴血厮杀的将军能设身处地的为民生计、为将士计,那是因为她本就扎根于地,可是当上皇后的将军,还能做直臣吗?”
“闭嘴!休大逆不道!”柳太傅剧烈的咳嗽起来,“你还在一无是处考取功名的时候,皇后已经大杀四方,她为了大昭流过的血、带来的祥和怎容你置喙!你能公平的同王室宗亲、豪绅氏族一起统招为官,其中有大半缘于她和当时太子督促法典修改,四处奔走。”
柳赴知错地低头,又连声安抚,“是儿子狭隘了,父亲莫要生气。”
他倒了杯奶茶,给太傅拍背顺气,太傅喝一口又将整杯推开。
“太甜,我喝不惯这种东西。”
他身体不好了,此番折腾已经快将老骨头折磨碎,脸上尽数是疲累:“皇后她,一定有她的难处。”
柳赴扶着父亲上塌,忽而被他抓住了手:“皇后婚后一直称病,怕就怕,是不能开口。”
柳赴:“皇后万人之下,如何会不能开口?”
太傅摆摆手,叹息一声:“但愿是我多思。不用在这里照顾我,你去打听一下宁和公主的事情,我之前就没有见到公主,问及她的丈夫,说是外出狩猎了。可是那时候王子们都在,公主独自狩猎,那狼主对她未免优容。我觉得此事奇怪。”
柳赴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