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睡会儿,但谁都不能保证这个“会儿”能有多久。空气中就像有个滴滴答答的钟表,不知哪一刻哪一秒,这偷来的一瞬就会被带走。
瞿期坐在床沿,却没放开手,而是拉着对方跟他面对面坐在了那个椅子上。
他盯着应知寒的脸看了很久,终于能问一句:“是不是很疼啊……”
应知寒没说话,隔了几秒,伸手遮了他的眼睛,嗓音低轻地说:“睡觉。”
因为困到极点的缘故,瞿期几乎沾枕头就睡着了,只是他睡得不算安稳,睡梦中还抓着应知寒的手,稍微一动就会被他倏一下抓得更紧,像梦魇里那种不安的轻抖。
他这一觉做了很多梦,这些梦就像每个碟片切了一段下来拼在一起,频繁不间断地跳出不同画面。
他一会儿梦到置身深海,四周空无一人,偌大的鲸鲨悬浮在他身边,让人快要巨物恐惧症。
一会儿又梦到自己被关在一个形似鸟笼的囚笼里,四周是茫茫荒原,耳边只有风声。
没过多久,又梦到自己站在街上,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指责他,那些人围成一个圈,却没有清晰的五官,像一张张无脸人在发出窃窃私语,听得人烦躁不安。
……
最后这些画面一跳,跳回了那个碎裂一地的蛋糕面前,跳回了那个被人挡下来的耳光上。
瞿期就是在这个时刻忽然惊醒的,睁开眼的瞬间,他对上了应知寒的目光。
上一次他在这里惊醒时,对方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梦到什么了。
这一次却没再开口问些什么。
“几点了。”瞿期说。
“不到三点。”
这一觉居然睡了快五个小时,也不知道柳昭回来如果看到他不在,又会是怎样一场争吵。
但这些瞿期都不打算对眼前这个人说。
他精力勉强恢复了些,看着对方紧拧的眉心,伸手指着角落的行李箱,像往常那样开玩笑似的说:“你也真是太老实了,那么就搬空了干什么,都没多给我留点劝劝她的机会。”
应知寒看着他,片刻后抿了一下嘴唇说:“嗯,我的错。”
瞿期又说:“她回来也就待这么一两天,等她一走,你就继续住在这,也没人会知道……”
他说着说着,声音慢慢低下去,像固执的自言自语:“我能跟她说的,我开学之前一定能让你重新住回来……”
应知寒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然后回过头来,慢慢吻着瞿期低垂的眼尾,却吻到了满口咸涩。
偏偏这人还在固执地说:“应知寒,你信我。”
应知寒说了声“好”,接着补了一句:“我没有不相信你。”
等到情绪缓和了些,他们才起身准备下楼,瞿期察觉到胃里的饿感,说:“我待会儿能吃碗三鲜面么?”
应知寒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说:“好。”
下了楼,瞿期就知道他欲言又止的原因了。
柳昭正坐在楼下。
看到他们下来,她只是转过来看了一眼,没有像昨晚那样歇斯底里,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平直地看过来。
瞿期整个人又紧绷起来,几乎已经变成了条件反射,他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小期下来了?怎么睡着了?”老太太说,“想吃点什么吗,你们两个孩子都还没吃午饭,还是说你要直接跟你妈妈回家啦?”
柳昭站起来,说:“不用了老人家,我们直接回去……”
话没说完,应知寒却开口叫了她一声:“阿姨。”
柳昭目光并没看过来,像是没听到。
应知寒说:“能让他先吃饭么?”
他个子比柳昭高不少,说话时下意识微垂着头,可从瞿期这个角度看过去,店外的光线照进来,就让他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这个向来锋利倨傲的男生是在祈求。
柳昭的目光转过来,在应知寒身上停留了片刻,她那个瞬间很想说,我的儿子怎么养怎么教,不需要别人来插手,更何况是你。
但或许是不想在老年人面前闹得太难看,她最终还是压下了那点怒意,勉强重新坐了回去。
三鲜面和上次一样,刚端上桌就能闻得到很鲜,可瞿期却没吃出任何味道。
他一半扯着那些得体的笑容来应付老太太的闲聊,另一半在柳昭的目光中像是冻在冰河时代。
吃完面,柳昭跟老人道了个别,然后拿上东西出了门。
在离开门口时,瞿期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下意识想多看看那个人,今天一时冲动跑过来也是,像是生怕……
生怕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似的。
坐上车之后,柳昭把钥匙扔给了方谦弘,然后推了一下瞿期,一起坐进了后排。
她的怒意很明显,瞿期等着她的打骂,但她却没说任何话,只是把一部手机递过来,说:“解锁。”
瞿期喉结滚了一下,没动。
“我让你解锁。”柳昭说,她说完停了一秒,干脆不太耐心地点亮屏幕,在瞿期眼前晃了一下。
手机锁屏被打开,瞿期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点进微信,点开置顶,然后删除联系人。
这个行为像是燎原的星火,让她越来越生气,最后又删掉了那些同学、群聊……总之删掉了一切有可能聊系到应知寒的渠道。
做完这一切,她把手机熄屏,扔回到他们之间的空位上,然后闭目靠向了一边。
瞿期垂着眸光,像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发牢骚。甚至他那一瞬的想法居然是,删掉又能怎么样呢,再过几天他不还是要回来上学么?
没过几分钟,柳昭闭着眼说:“机票是今晚半夜的,回去收拾好你的换洗衣服就走。”
瞿期应了一声。
他们离开的时间是一小时后,瞿期从自己的卧室出来,站在对面这个房间门口,握着门把停留了很久。
走廊光透过门缝斜斜地切进去,将他的身影投落在地面,映出一个高瘦的轮廓。
他将门板渐渐合上时,地上的光影也随之变细,最终咔哒一声消失。那些曾在这间屋子萌生过的悸动、欣喜、亲昵,与他18岁的满目疮痍一起……
在这一刻像埋进泥土的酒罐一样,深深尘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