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风想从哪个节点开始“改变”呢？

不是在宿舍休息玩闹的时刻，不是在教室上课学习的时刻，不是在食堂打菜吃饭的时刻，不是在操场一起运动的时刻，不是去拿快递的散步，不是睡图书馆的复习……

谭逸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回忆的河逆流而上，时间的小舟被反向推动，共同的过去被挤到了原点。

他来到了D栋教学楼。

这是高一的教学楼。

随着春季的到来，白昼时间逐渐拉长，傍晚五点的天空，还是湛蓝一片，阳光明媚、微风习习，花坛中的花苞融在湿润的空气里，惊雷过后，都等着完全绽放、争奇斗艳的那一天。

高一学生没那么早来上晚自习，D栋寂静极了，那阳光中慢悠悠飞舞的灰尘，堆砌在楼道中的桌椅，金属质感的、生了铁锈的储物柜，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倒是压住了春深的温润，平添了一番夕阳余晖的清冷、寂寥。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谭逸只感觉身上一冷。

他加快了步伐。

穿过长长的、安静的楼道，走下光影斑驳的楼梯，经过门窗紧闭的几间教室，谭逸来到了男厕所门口。

——他想从哪个节点开始“改变”呢？

拖把歪歪斜斜地靠在水桶旁，洗手池还在滴答滴答漏水，正上前方的窗户被打开了，阳光倾洒下来，形成了一束明耀的聚光灯。

夏晓风站在那“聚光灯”下，转过头，朝谭逸投来目光。

这是他们第一次交谈的地方。

这是夏晓风绑定内卷系统的初始之地。

那眼神就像知道自己要来似的。

谭逸走近他，担忧地上下看了看：“有受伤吗？”

夏晓风垂下眼眸，也不退后，就任他检查着，半晌，才听他轻声道：“……你不问我些什么？”

谭逸叹了口气，凝视着他，说：“问，我有太多想问你的了，但是你还能给我这个时间吗？”

夏晓风沉默了。

谭逸的心被微微刺了一下，他说：“你以前说过的，要把这些时间分给我。”

——那个告白的夜晚，他记得一清二楚。

夏晓风说：“我会做到。我会做得比现在更好，我会给你更多的时间。”

谭逸说：“你这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过去’了？”

夏晓风说：“……这不一定是个坏事，我说不定还能更早认识你。”

谭逸握住他的手，说：“可是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

夏晓风依旧没看他，他声音紧紧的：“可以的，那个消失的人可以，彭心彤也可以，所以我也可以。”

谭逸皱着眉说：“你为什么要改变过去呢？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夏晓风说：“我只是想做得更好……谭逸，我有太多遗憾了。”

谭逸只觉恋人的手十分冰凉，但他也没有足够的温度，能让其彻底暖和起来。

他听见夏晓风说：

“如果我们都能轻松完成内卷任务，不必花太多精力在‘维持生存’上面，不必提心吊胆于各种惩罚，是不是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去找到自己的方向、自己喜欢的事情。”

“如果我们能改变朋友之间的关系——或许是通过一句不一样的话、一个不一样的举动，那是不是游星就不必退学，侯志博也不必与我们分道扬镳，说不定，我还可以真正处理好同姚梓萍的关系，不必造成以前尴尬的局面。”

谭逸刚想开口，却被夏晓风打断了。

他接着说：

“如果我能做出其他的选择，那‘过去的未来线’是不是会发生变动？是不是谭瑞安就不会面临被回收的风险，你妈妈也不会死，陈奕皓更不会因此受伤害，落到这般非人的地步。”

谭逸紧紧抓着他的手，说：

“你知道陈奕皓的事了？”

夏晓风说：

“我见了陈建展，他告诉我了。如果当时的我能早点理解他那句‘有人会死’，要是我能在他放我走时一起带着他逃跑，那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陈建展把他弟弟这张牌也打出来了！他怎么这么狠的心！

“他这是在诱导你上钩，”谭逸顾虑道，“过去是不能被改变的！陈奕皓这么做，他也料到了这个结果”

“不对，过去是可以被改变的，我有这个能力。”

“但是你想过使用的后果吗！”

“……”

“他们怎么会把所要承担的后果告诉你呢，他们只会告诉你好处，让你走入圈套，让你越陷越深。”

夏晓风咽了口口水，抬起眼看着谭逸。

谭逸放缓语气道：

“不要被他们骗了，只有活在这个时刻，只有我还在真实地在你身边，什么困难我们都是可以克服的。”

然而须臾，夏晓风却说：

“可是我能在你身边吗？”

谭逸不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我们不是一直都……”

“不对，谭逸，”夏晓风轻声说，“我与你越来越远了。”

——又是这个问题。

自高一起，这个矛盾就盘旋在二人之间。

二人学习理念不同、学习方法不同、学习目标不同，处于的分数层段不同、向往的高等学府也不同……一人日复一日过着内卷的生活，一人从始至终都是摆烂随意过来的，他们之间有差距、有鸿沟、有冲突，无法避免。

可这不是已经改善许多了吗？我们都在朝着高考这个目标奋斗啊！我们不是都走入了彼此的生活、走入了对方的心底吗？

洗手池的漏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那清脆的声音，像极了那个夜晚血滴坠于地面之声。

时间的骡子推着磨盘似的夕阳，光线的角度发生变化，此时那盏橙黄的“聚光灯”，已然避开了夏晓风的上半身，让他的面容陷入灰暗中，眼睛里也失去了神采。

夏晓风缓缓道：

“我们之间是有距离的，你比我理智，你应该看得更清楚，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又说：

“以前高一、高二，我还能学着努力的样子，朝你靠近。可眼下的现实告诉我，我自以为是的‘靠近’，不过是原地打转。”

谭逸争论道：

“谁说你原地打转了？我有看见你的努力、你的进步，不要否定自己过去的一切。”

夏晓风说：

“不行，这还是不够，成绩是一方面，为人是一方面……哪种哪点，我都离你太远了。”

谭逸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

夏晓风就像听不进去似的，他接着说：

“……但我说了，你我不会再分开了。所以，再给我一个追上你的机会……如果我可以改变过去，如果我可以改变自己，如果我可以变得更优秀一点！是不是我们一路走到高三，还可以共同展望一个现实一点的未来。”

谭逸发现自己有点理解不了夏晓风了——因为自己从来没觉得夏晓风不够优秀。

他为什么要追上自己？明明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朝他奔跑。

谭逸说：“所以，你知道怎么改变了吗？”

夏晓风没说话。

谭逸了然：“你不知道，你如果知道，你就不会等我来找你了。”

夏晓风淡淡地笑了一下。

随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这东西呈心脏型，表面血管晶莹剔透，肌肉组织粉嫩鲜活，仔细一看，竟还在一下一下鼓动！那血管之中，红色的血液流动不息！真是像极了一枚真实的心脏！

谭逸见过这个东西——只不过是在脑中的系统里。

这是九宫锁的第二层解码器、封住系统漏洞不可或缺的道具：

心心相印。

这系统道具还有实体物品？

夏晓风托起心心相印，说：“这枚道具，是陈建展给我的，激活它，就能触发‘改变’点。只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谭逸谨慎地看着他，说：“我的帮助？”

夏晓风开口道：“这一点你知道，我可以影响与我任务深度接触之人，让他们也产生‘改变过去’的能力。”

他凝视着谭逸，双眸似墨般漆黑，只听他平静道：“而你毫无疑问是接触最深之人，被影响的程度也最深，因此我需要你同意的口令，转移你的‘改变潜力值’，附加到我身上，就足够触发心心相印的‘改变’点。”

谭逸思考片刻，便道：“也就是说，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改变潜力值’。”

夏晓风坦诚地平视他，道：“是这个意思。”

谭逸真是给他气笑了：“那你就没有想过，我是不会将同意的口令给你的吗？”

夏晓风又是坦诚地点点头，说了声我想过——谭逸都要给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什么啊，说了半天，只要自己这里一票否决，夏晓风就没有机会嘛！

那何苦思前想后这么久！还以为真的要发生什么了呢！

可是，下一秒，就听夏晓风说：

“因此，如果你不同意，我会找其他人，达到任务深度接触的程度，然后转移他们的‘改变潜力值’。”

“只要这枚道具在，我就能够‘改变过去’。”

谭逸说：

“……那其他人，怎么达到我的这种程度。”

夏晓风说：

“你能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你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谭逸的目光由轻松转为紧张，又从紧张转为阴冷。

只听夏晓风说：

“只用把与你共同完成的任务，与其他人再经历一遍就行了。”

“包括……‘谈个恋爱吧’”

他这句话刚落地，那夕阳光也终于偏移到他的足前了。此时，这位少年全部隐没再阴影中，缺少大面积阳光照耀的洗手间，变得格外寒意逼人。

“刚刚是你说，你我不会再分开了。”谭逸说。

“这是我最终的目标。”夏晓风说。

“所以你宁愿去找其他人来改变过去，也不愿意和我一起面对未来？”谭逸说。

“如果能达成我最终的目标，我能接受，”夏晓风看向谭逸，神色安静道，“但是……你能不能接受，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谭逸沉下脸，步步向前，可夏晓风却没有后退，俩人的距离忽然拉近了，目光相对，彼此都在揣测着对方的想法。

“去年你能这么轻松就离开我，我为什么不能选择也给自己松松绑？”夏晓风说。

“我知道你在故意逼我。”谭逸说。

“但貌似你并不是完全不受用。”夏晓风轻轻地笑了一下。

夏晓风太清楚谭逸的三层面具了，他轻而易举就挑破了他第一层的高冷学霸人设，逼出他的七情六欲、心慌意乱；现在就这样剑指第二层，破出他内心的阴狠的、暴戾的占有欲；至于第三层那纯净的爱和脆弱的灵魂，他是决定使出浑身解数都要护其周全，不允许任何人染指的。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夏晓风凝视着他，说，“找到其他人后，一步步完成任务，拿到足够的‘改变潜力值’，到了那一刻——你有多大的把握，保证我改变后的未来，还会选择跟你在一起？”

“你早就准备好这段话了，你觉得我会因此动摇吗？”谭逸说。

“谭逸，”夏晓风叫他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说，“这也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人的心是会变的，只是，看你愿不愿意腾出这个时间。”

这句话的意思已很明确了。谭逸再怎么装傻、再怎么不信，也不能置若罔闻了。

——夏晓风告诉他，如果现在不给出同意的口令，他马上就会找其他人谈恋爱，由此达到足够改变潜力值。

而等到那时，他可能已经不会再喜欢自己了。

现在的局面，就是在夏晓风心里还有自己时，逼着他谭逸给出同意口令。

“好，”谭逸答应道，“那我怎么做。”

“像那天‘暴露’一样。”夏晓风说。

谭逸一愣。

——暴露？

那个燥热失控的夜晚浮现眼前，亲吻到无法呼吸，抚摸到危险地段，指缝间湿淋淋的感觉，皮肤与皮肤升高的温度。谭逸的心跳猛地加速。

而夏晓风却仍是一脸镇定的模样。

这让谭逸总感觉自己被戏弄了。

“行，在这里？”谭逸说。

“就在这里，不行吗？速战速决。”夏晓风点头。

——这是能速战速决的吗？！

谭逸不由自主往下瞥了一眼。

“你行不行？”夏晓风问。

“……我现在没那个兴致。”谭逸说。

“哦，看来是不行。”夏晓风将他往旁边一推，就要走。

谭逸一把抓住他！然后将他瞬间推进隔间里，两人双脚磕碰，身体撞在了一起。

谭逸握住他的手腕，一个反剪，将夏晓风抵在门板上。

呼吸拂在后颈上，谭逸看见，夏晓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不是说没那个兴致吗？”夏晓风低声说。

“见你要逃，就有了。”谭逸冷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