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你跟我说，只要写诗，就能改变你去上班的未来了，”谭逸静静地注视着他，说，“可是无论我写了多少，你都没有回来，我按照你说的方法、你给的规划，写满了几个诗歌本，都没有改变未来。”
“我的规划不是我的规划，我的规划是你的规划，我的未来不是我的未来，是……一个被控制的、内卷的未来。”
“爸，”这是谭容回到家后，谭逸第一次这么叫他，“你告诉我，这一切真的在慢慢变好吗？”
这一切真的在慢慢变好吗？
十三年前，当自己亲身为谭逸绑定了内卷系统的那一刻，谭容真的认为，这一切会慢慢变好的。
儿子会变得越来越有出息，然后带领他们走出大山，来到繁华的都市，成为优质的“老板”；等到时机成熟，他还要把自己的这份“深谋远虑”告诉曲秀，好让这个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妻子刮目相看：他谭容也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男人。
为了不让他透露细节，团队必须隔离“绑定人”十年，这十年既是一个观察的陈酿期，情绪的缓冲期，又是项目的考验期。
好不容易为谭逸争取到“系统绑定资格”的谭容想：这区区十年算得了什么！他儿子可是首批为数不多绑定了内卷系统的孩子！他很快就能飞黄腾达，为谭家光宗耀祖了！
分别十年？切，十五年、二十年都没问题！
他幸福地畅想着：时间越久，儿子就越辉煌，自己回去并“宣告天下”时得到的钦佩就更多！到时，谁不能对他赞善不绝！谁还敢瞧不起他的出身和背景？！
十三年前的谭容意气风发地觉得，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可是，他全部都算错了，分别十天，事情就已经乱套了。
曲秀发了疯似的找他，年幼的安安在床上哭个不停——听说她还被检测出了什么疾病？谭逸……谭逸则终日捧着那些草稿纸，写那些自己随口提作借口的诗。
谭容觉得事情不对劲，同团队申请返回，队长却按出一份签字画押的证据，说他至少十年才能回去，少一秒钟都不行。
透过谭逸的感受器，他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对他的绝望，看着曲秀带着孩子走出了大山，飘飘摇摇地来到大城市里，苟延残喘地生活着。
他妻离子散了。
第五年，就在谭容已经麻木之时，团队里传来了惊呼声。
他们发现，系统进化得超出了他和其他人的预期，在不知道多少个迭代年里，有一个愿意为自己学生赋予姓名的“负责人”，说出了一个惊为天人的理论：
“改变未来就能改变过去。”
这对于“扣错第一粒纽扣”的谭容而言，可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他冲破了头都要改变过去，都要拒绝将谭逸绑定内卷系统！
甚至，如果可以，他还想回到最初的瞬间，彻底拒绝那个神秘人的邀请！
不过，因为是新理论，启动一次演算花费巨大，谭容说他不在乎。他将他这么多年来存下的钱，全部砸入了新理论的实验中！
可是，他连一点儿“过去”的边都没挨着。
无论在谁身上进行，无论换哪一号系统负责人，无论设定怎样的内卷未来，无论创设怎样的情景，他都无法改变那个懊悔的过去。
现在他身无分文了。
时过境迁，转眼就到了第十年，团队按照约定，不再困住并监视他。
可谭容又不知去哪了。
他回到村里，那房子都废弃了，他不敢找人，生怕那些人将自己的消息告诉曲秀。
他来到阳才市，又不敢踏入北艾区一步，就怕在这个区内，会遇见自己已经长大了的儿子和女儿。
他成为了一个流浪汉，一夜之间衰老而沧桑下去，眼睛一半浑浊一半清明，脑袋也总是晕晕的。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客死他乡”时，老板收留了自己。
说到这，谭容安静了，谭逸从震撼中缓和下来，问：
“老板是谁？”
谭容低声说：
“这个我不能说，老板是我的救命恩人。”
还挺有道德感。
谭逸还有话想问，可是谭容抬起了手，示意他不必再问了。
他说：
“我能讲的，都讲完了，逸仔。关于那个团队，我只能说到这里，其他的我不能再说了。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让你受苦了。”
他说到这卡顿了一下，但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但是我，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也有信心能让未来慢慢变好，你再相信我一下，再相信爸一下，好吗？”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了，曲秀在客厅叫起谭逸的名字，到他汇报了。
可谭逸还站在杂物间里，他凝视面前的男人，五味杂陈。
“你能解除绑定我的系统吗？”谭逸问。
“我说了，我尝试回到原点，但都失败了。”谭容无力地摆摆手。
“不用回到原点，不用改变原点的‘未来’从而改变原点的‘过去’，”谭逸说，“改变现在的‘未来’，从而改变现在的‘过去’。”
谭容愣了愣。
“可是现在改变有什么意义？我和你们早就分别了。”
谭逸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你觉得我还应该绑定这个系统吗？”
谭容不明所以说：
“你因为他有了更好的成绩。”
曲秀又在客厅里叫了他的名字。
“我妈找我。”谭逸的声音变得冰冷。
“等等！”谭容抓住他的肩膀，皱眉道，“逸仔，这个系统难道对你自身没有帮助吗？最受折磨的人，是我啊……”
谭逸甩开他的手，没再说话。
——他在闹什么脾气呢？他在不开心什么呢？父亲好像没说错什么，怎么自己瞬间就被点燃了呢！
好成绩、学霸的名头、超强的学习能力、众人赞赏的眼神……一条无数人艳羡的内卷之王的路，因为内卷系统的加持，他已经走得顺风顺水了！
他在不爽什么呢！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承认这个系统的存在……
小K确实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但他也确实禁锢了自己很久很久。
这是不能对等的。
“你刚刚说，”谭逸侧头朝他投去不轻不重的一瞥，“那句写诗就能改变未来，是一句匆忙离开的借口。”
“但我因为你这句话，一直写到了今天。”
才缓和片刻的关系，又僵化了。
谭逸没再理谭容，而是走向客厅，一如既往，去找曲秀汇报这两周的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