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最炎热的七八月份,家里一般不开空调,就凭着俩台老电风扇吹出的冷风,吊着人的性命。
今天才是六月初,昨天也下了场雷暴,温度远远没到曲秀规定的“开空调标准”。
而曲秀进了门,看到一桌煮好的饭菜,她不禁微微一愣。
谭容接过谭瑞安沉重的书包,笑呵呵地说:“快去洗手,马上吃饭了。”
谭逸打开高压锅,隔着碗布将蒸饭端出来;随后又到杂物间里,将父亲晚上睡觉采用的电风扇拿到饭厅里,就在这时,谭容也将另一台电风扇拿到了饭桌旁。
男人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就抬起头,同自己笑笑。
谭逸迅速将脑袋低了下去——一般这些活儿都是他干的。
然而就在这时,曲秀洗完了手,淡声说:“把空调打开吧。”
电风扇呜呜地转,谭逸以为自己听错了。
谭容也是知道那条“规矩”的,错愕的神情在他眼中一晃:“开……空调吗?”
曲秀坐在饭桌前:“开吧。”
她看到谭瑞安刚好经过客厅的小桌子,就叫道:“安安,拿遥控器,把空调打开。”
谭瑞安也怔了怔。
三人都察觉到了曲秀的异样。
但曲秀面上到没什么反应,她拿起筷子,往蒸饭的铁碗四周“铲”了一圈——这是为了分离粘碗的米饭,使其更好分装。
她一边将米饭分到不同人的碗中,一边说:“做好饭了,就来吃饭,不要等,菜会凉的。”
——明明她之前一直打的都是冷了的菜,明明她一直都让自己和妹妹吃冷了的菜。
“滴”空调打开了,他们把窗户都关上,电风扇也放回了原味,然后共同坐在开裂了的饭桌前,团团圆圆的吃了一场安静的晚饭。
真好吃。
谭逸想。
他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香糯的米饭混着酸甜的番茄汁,再塞入一片爽滑的牛肉,还有几粒增加口感的黄豆,这是他在家吃过最好吃的饭了。
真好吃。
谭逸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吃到快剩最后一口饭时,那句“真好吃”又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这一次,他的眼睛忍不住酸涩了,但他很快将那不成熟的泪意混着米饭,一股脑咽了进去,放下碗,他还是那位淡漠寡言的儿子。
吃完饭,曲秀去查谭瑞安本周的学习情况,留下谭逸和谭容两人洗碗。
谭容负责按洗洁精和搓碗冲水,他说谭逸的手是用来拿笔写字的,要好好爱护,就吩咐他只负责擦碗。
谭逸以为他在开玩笑,但谭容是认真的,只把擦碗布交给他,并说你以为这是个简单活儿吗?也得认认真真擦!
水声哗哗,有几个洗洁精的泡泡飞向空中,被灯光折射出流动的七彩,谭逸站在父亲身边,老老实实擦着碗。
他发现自己已经比谭容高了许多,这个曾经仰望着、拽扯着的男人,现在弯曲了腰、垂下了头,自己是完全能看到他枯老的发旋了。
谭逸接过父亲递来的碗,开口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谭容疑惑地“嗯”了一声:“什么话?”
谭逸说:“——改变未来就可以改变过去。”
谭容说:“一个文字游戏而已,改变明天,是不是就相当于改变了后天的昨天,有趣吧。”
谭逸静默了半晌,说:“为什么可以改变明天?”
谭容说:“命运不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嘛,你们作文最爱写的,掌握自己的人生、未来……”
“那为什么认为我们一定‘改变’了呢?”他加重了“改变”两个字的读音,“改变一定是相对于一个原来的状态才能改变,就是有一个基准。你为什么会认为——‘未来’这个看不清楚的东西,会有一个基准。”
水哗哗地流,谭容有条不紊地冲洗着盘子,没有很快接上谭逸的话。
他抬起头看了谭逸一眼,那眼神根本不像一个局促不安、沧桑疲倦的中年人,而是如此的锋利寒冷,甚至带着过分的凝重,暗含着暴风雨一般的危险。
不过很快,谭容又把头低了下去,他关了水,用带着老茧的双手搓洗着盘子。
“逸仔的成绩很好,我知道,”谭容说,“但是有些事情是很难搞明白的,就像……什么来着,百慕大三角、是否存在外星人,这些事情一样,我们怎么思考,都思考不明白,有时候想得太深入,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
他将洗好的盘子递给谭逸,谭逸迟了一秒,才接过擦干。
“你想……改变什么过去吗?”谭容问。
谭逸想到那些非人的任务、痛苦的惩罚、被动的出柜、破碎的家庭……他确实有很多想改变的;但是,他又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改变,他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变得更好。
他摇了摇头。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啦!”谭容将最后一把筷子递给谭逸,他说,“别想太复杂了,放平心态就好了。”
谭容转身就要走,谭逸却叫住了他:
“但是我想改变未来。”
谭容停住了脚步。
谭逸接着说:
“有什么未来,是我,是我自己,能改变的?”
——而非受到内卷系统操控而改变。
系统为他规划了千千万万条内卷路径,设置了千千万万种内卷人生,如果这就是他的未来,如果这就是他和夏晓风的未来……
谭容站在原地安静几秒,就侧过头,瞟了一眼正在客厅里检查谭瑞安作业的曲秀。
他朝谭逸招招手,示意他来杂物间里。
谭逸擦好筷子,匆忙将其放进消毒柜里,摁下了消毒键,就跟着父亲来到了杂物间中。
谭容再次朝客厅望了一眼,确认曲秀没往这边看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我听安安说了,你妈有时候,有时候情绪不太稳定,你是哥哥,你责任最重,你受苦了。”
谭容迟疑了下,但还是轻轻地拍了拍谭逸的肩膀。
谭逸听了这番话,心里堵得慌,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想听的。
谭容说:
“但是现在好了,你看,今天你妈也没干什么,她还破天荒给我们开空调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这不还有我吗?现在我是家里最大的男人了,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会没事的,你按照你自己的规划去走就好了。”
“有什么,我会帮忙的,我会担着的。”
谭逸低声说:
“不对,这……”
谭容打断他,说:
“我知道你压力大,没关系的,有什么,你跟安安说不了,跟你妈说不了的,咱爷俩聊,哪天,等你学习不忙了,就我们两个,单独出去,找个宵夜档,吃点好吃的,不带她们俩。”
这些话,如果能再早个五六年讲,说不定谭逸就点头答应了,但是现在,陈建展口中的那句“社会人士”就像一块铅坠似的,吊着他的心肝脾肺脏,让他浑身内外都不舒坦。
“我想听的,”谭逸说,“不是这些。”
谭容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