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极度震惊的时刻,会感觉头脑一片空白,甚至神志恍惚、浑身僵硬。
谭逸此刻就是这般感受。
他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这人是个骗子吧”,而后再想,“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男人的脸与自己不久前在车站看到的那张脸完全一致,但是比儿时记忆中的老了许多,他弓着腰,眼神有些搪塞,嘴角翘着,但是翘得有些心虚;他的皮肤更黑了、更皱巴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使干净的。
男人没有了记忆里的精气神,来到阳才市的他,好像被迫披了层施工地上灰蒙蒙的粉尘。
极度震惊完后,是层出不穷的怀疑,思维的齿轮超负荷转动,他第一次明白原来夏晓风口中的“大脑一片混乱”是这种感觉。
他怎么会是自己的父亲呢?
他怎么能是自己的父亲呢?
自己的父亲不是早就抛下这个家不管了吗?
自己的父亲不应该远远躲着他吗?
这个遥远的男人,难道不应该一直都把腰背挺直才对吗?那些吟诗作对的力气去哪儿了?那些潇洒创作的精气跑哪儿了?
他怎么……与记忆里的差了这么多……他怎么会是我的父亲呢?
男人听不见谭逸的心里话,只是见他一直缄默,便更加瑟缩怯弱了。
他将脏污的手攥在一起,不住摩挲着:“我就、过来看看,就来看看……你在忙,是吗?那我下次……”
谭逸还是直勾勾盯着他,没说话。
男人说:“那我,那我先走了……”
他说罢,就扛着那袋大包裹转身,脏兮兮的布鞋在地上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可他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问:
“你……你妈呢?你妹妹呢?”
谭逸静静地说:
“我妈加班,妹妹在房里写作业。”
男人“噢”地叫了声,笑着点了点头:
“好,好,那就好,那就好。”
他一边重复着“那就好”,一边迈开了腿,就要往楼梯走去,谭逸看见他的左腿有点跛,不知是否受伤了。
“进来吧。”
谭逸说。
男人缓缓转过了头,身形未动。他用依旧浑浊的目光注视着他。
“进来吧。”
谭逸打开了铁门,再次重复道。
屋子里依旧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霉味,时钟滴答滴答转着,声音有些刺耳。
谭瑞安扒拉着门边,好奇又小心地看着这个男人,男人不安地坐在沙发上,见谭逸过来,马上吃力地挤出一副笑容。
谭逸给男人递了一杯温水。
谭逸问:“你吃饭了吗?”
男人说:“还没。”
谭逸说:“我给你下个面吧。”
男人说:“不用!不用、不用麻烦,你做你的事就好,不用管我……”
谭逸却还是站起了身:“番茄鸡蛋的行吗?家里没多少菜。”
“真不用!你忙你的,不用管我,”男人慌张地制止了他,生怕自己一点要求都会引起儿子的不满,他说,“我就来看看,马上就走……”
谭逸说:“我妈还有半小时就能回来了。”
男人点头,又笑了一下。
他朝正在偷看自己的谭瑞安望去,谭瑞安注意到男人的目光,跟条泥鳅似的,“嗖”以下缩回自己房间内,没再出来。
男人说:“安安……现在怎么样了,还有看医生吗?”
谭逸与他隔了段距离坐下,说:“定期复查。现在挺好,之前已经检查说基本没事了,但要是受到比较大的刺激,还是会有点反应。”
男人就像松了一口气一样,他抹了把脸,沉默半晌,又要开口,却被谭逸打断:
“有什么对不起的话,你留着跟我妈说,我听不懂。”
男人眼角弯了一下,但挤不出笑容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裤子,谭逸看见膝盖上方的布料被手汗泅出了深色。
他想过很多次与父亲的重逢,也想过等他们爷俩重逢了,他一定毫不客气地揍他一顿,把这几年的心酸苦楚全都发泄出来。
可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心酸苦楚呢?他这么想,不就等于可怜自己了吗?
自己没什么好可怜的,现在的他就过得很好。
愤怒、委屈、悲伤、震惊、厌恶、思念……各种各样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感觉呼吸不畅。他不知道怎么跟父亲聊起往事,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谈论现在,更不明白怎么跟他畅想未来,父亲的形象、自己的形象,都被定格在了孩童时期那个阳光明媚、灰尘肆意的早晨,最后的声音是“写诗魔力”的单曲循环。
就像被切开的砖头,一面是他,一面是这个名为“谭容”的男人,他们都被定格在了那个“一刀两断”的横截面,然后再被时光斥力推得越来越远。
“今天的内卷任务还没完成,”小K冷冰冰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他可不管自己遇见什么、没遇见什么,“难道你想一直维持在负的内卷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