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长得永无止尽,风雨说不清在哪一刻停了。
越来越浓的夜里,寒冷来得更犀利。
韩牧远和郭崇已经对冷和疼麻木了。
失温,断水断食,细菌感染,高烧肺水肿,海洋里的大型食肉动物……
他们随时都会死去,能捱多久,取决于他们的求生欲,和运气。
郭崇心中一片灰沉。
他也是险险死过一回的人了,死里逃生没有让他的心脏更坚强,反而,他对这片寂灭的黑色汪洋生出无边无涯的惧怕和无助。
至少对比旁边,吸溜鼻涕百无聊赖看大海的韩牧远,郭崇就显得思虑过多、无比悲观。
牙齿“考考”响,郭崇昏疼的大脑能觉出体温的流失和意识的虚浮,能觉出一波一波的浪伏着他们漂向了未知。
随着风平浪静,他也能觉出海面下瘆人的奇怪声音……
他警惕着这些动静、身体僵硬得不行。
韩牧远同样也能觉出这些,体温流失还是意识虚浮,这都是他们生命体征在一点点消散的兆头,不过他懒得想太多,又伤神又没意义。
对于家人朋友事业,等活下来再好好感概;至于如何活下来,这个问题确实很急迫,但没法子;而死是怎样的,搞笑,他还没活明白呢。
韩牧远相信自己运气很好的,他和郭崇都会好好活下来!
借着手电筒散在海中的微弱光芒,韩牧远看到郭崇眉头化不开的忧恐,他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神情一穆。
海浪哗哗,海面下时不时传来咕咕噜噜的声音,像某种海底怪兽的吞咽。
黑夜还是那么浓,不知道时间又往前走了多久。
“我的人生好像走岔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走到了万人唾骨的这一步,你们18岁以上的全部排斥我。18岁以下的,就像你说的,是蜕化前迷茫期的小蝌蚪,很快就游离了我,很快就不喜欢我了,很快就回头骂我是无病呻吟、书中只有华丽的空洞……”
这浸泡着无数骸骨的大海生发出更多异响,携挟的死寂中,郭崇苍白的嘴巴艰涩张合、吐出一个个嘶哑的字。
像个临终前回忆一生的老人。
“你们圈子里觉得我称不上是作家,顶多就是个屯了点人气的卖文字的,连外媒也来凑个热闹,批判我几年前写的《海上垒》是价值观畸形的产物……”
“我从没想要高尚,只是多写了一点小情绪而已,正常人没有一点怨忿吗?这样就成了三观不正,为什么我配不上一片文字沃土!为什么我营造的青春就没有价值……”
韩牧远还是没应声。
郭崇嗡嗡说着,仿佛也没拿韩牧远当个听众。他有太多不甘,只是不想死后还是个满身怨气的枉死鬼。
“瞧不起就瞧不起,我也不稀罕你们喜欢我、认可我了,我也抛弃你们所有人的眼光,我管你们的狗屁价值观和文学格局!我写的书卖得好就行,我可真牛!”
“我就是想不通,我有那么糟糕么,你们骂我可以,但我写的东西有那么烂么?我写的书就没有触动过你们么?可偶尔妙笔一处我还嫉妒自己呢,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为所有人不容啊?”
……
郭崇说到最后,真的就像说给自己听的,声音微弱如游丝,落进一波一波的海浪声中几乎听不见了。
哗哗————哗————
耳边的海浪声响得突兀,郭崇好久没听到身旁有丝毫反应,苦闷心絮一时顿刹。
奄奄一息的光芒中,韩牧远的头歪着,半张脸浸入海面泡涨的救生衣中,青肿的脸色很难看,整张脸上唯一可看的那双黑亮眼睛半垂下,直直瞪着某处……
“韩牧远!”郭崇叫他,声音微微发颤。
海风静静吹着,带来一股咸涩。
“韩牧远!”
“韩牧远——”
……
韩牧远的头颅一半浸在海中,就像一颗摔到地上、摔烂了大半的柿子,那双不久前还能噙着嬉笑的眼睛耷拉下,空洞洞的毫无生气。
头上盘旋的什么鸟吱哇叫,比乌鸦还要嘶哑。
幽寂中,郭崇怔了很久很久,海面下一直紧紧牵着的手轻轻晃了晃,再次小声叫到,轻到听不见的声音很委屈。
“韩牧远~”
嘴边有咸涩的滋味,渗进干裂唇皮,刺挠得很。
眼泪大颗大颗砸进海里,溅开无创的悲恸。
郭崇怔住,像是一时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
他不知道他哭是害怕一个人落到这大海中,还是害怕韩牧远这个人死了。
心中空空的,他滞木的脑海中,有一道声音慢慢变得清晰。
“郭崇”、“郭崇”……
声声的呼喊春风化雨般柔了一片黑寂汪洋,那死亡之海中飘着一朵微弱灯花,他身处灯花中有了一席暖意,觉得死亡没那么寒冷可怕了。
而他能活着,是因为这人身带灯火、来到了他的身边,拼着老命救了他。
可郭崇太讨厌他了,尤其是这副半垂着眼装深沉的样子。
这十年间,这个人总是架着副黑框眼镜,拄着下巴嘲讽他“思想肤浅、写出来的东西幼齿”,这副全世界就他最深沉的样子太让人讨厌了。
也是这个混蛋,曾把他的生活搅得黑暗无光,整整两年来他的精神都被这个人凌虐着。
可是,这个人是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