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在父亲的眼下,伸出她那双干黄的、布满伤痕和薄茧的手给他看:“父亲,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关切过母亲一句,她是如何一个人把我们姐弟俩拉扯大的?从我晓事起,我就帮着母亲烧饭洗衣,天没亮就要上山挖草回来喂鸡鸭,挑着扁担去好几里外的河里挑水,为了贴补家用整夜整夜地抄书,家里缺粮了,我一碗稀粥就能顶一天,饿得受不了就一瓢一瓢地灌凉水,桩桩件件,我向你叫过苦吗?
“有一段时日,你正好在裴伯伯治下做官,老师常带我去裴家,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晚晴吗?我羡慕她穿漂亮的衣服,戴漂亮的首饰,可是我从来没向你要过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们和裴家是不一样的,穷就有穷的活法。
“到了京城,我以为日子总算要好过些了。可是没几个月,你就把我嫁到了李家,我闹了吗,我不也乖乖听你的话嫁了吗?
“父亲,难道我就欠了这个家了吗?从小到大,我没敢求过你一次,就这一次,我只求求你能救救承玉。无论李渡如何,承玉一直对我百般照拂,若我不能尽我所能地救他,我这辈子都对他有愧。”
看着说着说着已是泪眼婆娑的女儿,谢临渊沉默良久。
吹过冷硬的父亲的夜风,也吹在了女儿的身上;只是女儿受过的寒,或许一生都渡不到父亲身上。
谢临渊终于开口:“好,我可以救他,只是需要你替我再做一件事,一切只看你愿不愿意。”
谢枝一听,累日来的心焦忧愁终于找到了地方安歇,急切道:“我都答应你!”
谢临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你先别急着答应,先跟我到书房来吧。”
谢枝略有些踌躇,但她既然今天回了家,也对父亲的为难早有预料,缓缓长出口气,便毅然决然地跟上了谢临渊。
一直躲在屋里偷听外头动静的谢夫人和谢归,这时候才从门后站了出来,朝对方看了一眼,看到的都是心焦与担忧。
……
谢枝站在屋中,看着谢临渊阖上了书房门,然后走到案前,翻找出一本经折装的册子来,摊开在谢枝眼前,冷淡道:“我要你再嫁一次。这是朝中要员的名册,这一次,你可以自己来选。”
谢枝一时怔愣,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懂父亲的话,恍惚间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脸上的泪痕像冰面上的裂痕,露出底下荒唐的神色来:“父亲?”
谢临渊背过手,踱步至窗前,不再分一个眼神给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深思熟虑得已在他心中盘桓许久了:“李家一倒,相位空悬。如今你裴伯伯代行相权,他女儿又在宫中为妃,我也要为自己筹谋。”
谢枝忍不住冷笑了一下,但并不是带着嘲讽的意味,而更近似于脸颊因着这荒谬而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我之前在相府闹出了许多事,在京中的名声可是狼藉得很,又是二嫁之身,这些世家子弟肯娶我?”
谢临渊说得倒是笃定:“肯不肯娶你,不在于你如何,而在于我如何。谢家重新起势,早有人来暗中向我打听攀亲的事了。”
在这一瞬间,谢枝忽然觉得京中显贵未免也太滑稽了。明明自己应该为着父亲的刻意折辱而生起气来,可这种滑稽就像一盆冷水泼在刚燃起火星子的枯枝上面,空荡荡的胸腔里徒然地冒着白惨惨的冷气。
“父亲当真会救承玉的命?”
“只要你肯嫁,我决不食言。”
谢枝闻言,抓过笔架上的一支笔,添了几下墨,闭上眼便随意圈了个名字,只因她一看见那名册就忍不住恶心反胃。
“我选好了,之后就听凭父亲安排,我会好好待在家里,”谢枝望着他无言而冷漠的背影,一字一字道,“准,备,出,嫁。”
直到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谢临渊仿佛才有所触动似的,缓步走到案前。
他对谢枝说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在这人人战战兢兢、唯恐不能保全自身的时候,谁还顾得上为儿女谈婚论嫁呢?况且皇帝虽有心重新扶植谢家,但恐怕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其他世家这么早结亲。他如此行为,不过是要敲打敲打谢枝那身倔骨头。
但他没想到谢枝宁可接受这样的事,也不肯低声下气地好好求求自己。
他轻轻叹了口气,直到看清了谢枝圈出来的名字,忽而心念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