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被带到了观世总部的最高层。
圆形议事厅悬浮在规则海上,同先前的虚无廊桥一样,四周没有实体墙壁,只看得见不断流动的数据帷幕。
他走进去,数据帷幕在他身后合上。
正中央是一张圆形会议桌,零号节点坐在主位,在他身后,三名一级节点沉默地站着。
会议桌的边缘,二级节点和三级节点分坐两边,他们穿着统一的规则铠,区别只在肩章和面具的纹路上。
整个空间充斥着浓郁的宗|教气氛。
顾千走进来站定后,所有节点齐齐转头看向他,他能感受到一股力量扫过全身,那些冰冷的目光恍若手术刀一样,在剖析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命。
有趣的是,警报红光依然在闪烁,即便这里是观世的决策中枢,可那抹血红依旧近乎执拗地透过层层数据帷幕打了进来。
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顾千都需要再三斟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错漏都是致命的。
顾千没有开门见山,他和观世兜圈子绕话,时不时地把话题引到季留云身上,每回提起这个名字,议事厅里的气氛都会变得很微妙。
尤其是那些负责监控规则海的三级节点,时不时就要起身到零号节点耳边汇报最新情况。
半小时,警报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急促,击碎观世的从容假面。
看来,这群傻逼目前拿季留云没有办法,于是顾千整理好了思路。
“很高兴能在这样的警报声里,为大家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
顾千得笑容换来议事厅死寂一片。
“是这样,阿史那玄阴沟翻船被你们挟制住了,他算是败给了规则,我呢,我也不行,我打不过你们。”他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也败给了规则。”
“至于季留云,非人者,你们或许了解过,他不会输给规则,他只会……”顾千把自己给说笑了,“他只会疯。”
“这就是你的筹码?”零号节点说,“你认为,你的生命可以操纵季留云,也可以威胁观世?”
“我有必要提醒你,观世可以操纵你的意识。”
顾千笑容不变,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但观世现在还放着他在这里讲话,就说明他们有必要输入新的信息。
“我没这种自信,我和你们不一样。”顾千如是讲,“如果只是我,估计你们也瞧不上,我连这个议事厅的门都进不来。”
顾千的目光扫过在座所有节点,“但现在,阿史那玄握着你们的规则源,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大概是你们硬抢不来的,不然你们哪里能听我在这骂人?”
“同时,季留云手里握着阿史那玄想要的念想,而我——”
警报声陡然尖锐起来,像是季留云在努力表现自己的存在感。
顾千满意地听着声音,笑道:“而我,是刚好可以把这个死局打破的人。”
有个二级节点听不下去了,怒而开麦:“狂妄!”
“不。”在零号节点后面的一级节点开口,“阿史那玄确实说过,如果没有拿回念想,他会毁了规则源。”
零号节点抬头望向顾千,“你要谈什么条件?”
顾千在狂乱的警报声里平静地说:“我想和你们讲点道理。”
“其实,我没有什么大志向,也不想和你们谈什么人性,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就想和你们商量个时间。”
他朝前走了几步,望着四周流动的数据帷幕说:“一百年,我请求你们把计划推迟一百年。”
“一百年?”零号节点微微前倾,“如果我没记错,你活不久了,我们凭什么要听一个将死之人的威胁?”
“不是让你们听我的。”顾千说,“也算为了你们考虑,毕竟,你们现在也没办法大规模推进不是吗?即便所有的规则网包裹全球,因为你们没拿到规则源。而这样覆盖全世界的计划,必须一击即中不是吗?”
“那你呢?”一级节点问,“就算我们同意,你又能活多久?谁来保证季留云一定会帮助我们拿到规则源?”
“我只剩下半年可活了。”顾千坦然回答,“但你们想想,要是我死了,没听见我的遗言,季留云一定会发疯。”
“我是行阴人,到时候我咽气下阴间去,可回不来了,无法控制季留云会做什么,更无法预知阿史那玄要干什么。”
“这就不是推迟一百年的问题了。”
零号节点沉默片刻,“你在威胁我们。”
“不。”顾千熟练运用观世的话术,“我在阐明事实,你们不是最讲究因果规则吗?”
“我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你们的规则网络确实渗透到了全世界,可每次都会遭到反噬不是吗?就像手术,移植,人体也会排斥陌生的器官一样,与其强行推进,最后把一切搞砸。”
顾千顿了顿,缓缓说:“为什么不能徐徐图之呢?一百年,足够你们逐步渗透,让这个世界慢慢接受。到时候,阻力自然就小了。”
零号节点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一级节点,那名节点微微点头,取出一份数据投影。
通过他展现的数据,可以看出规则网络如今的渗透情况。
确实如顾千所说,每次强行推进都会引发剧烈的反弹,就连观世最引以为傲的规则铠,也有很多人承受不了而暴毙。
“观世要如何信任你?”零号节点看完数据,问顾千。
“不用相信我。”顾千耸了耸肩,“相信你们自己的数据,再说……”
他绕指点了一圈议事厅里的红光,“季留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们以为把他数据化就能控制他,结果呢?这就是强行推进的下场。”
零号节点说:“季留云是体质特殊的例外。”
顾千并不否认这一点,“相信我,全世界不会只有季留云这一个例外。”
言外之意,总会存在比季留云更有能力破坏观世的人、鬼、妖。
他站在议事厅中间,独自面对观世这一圈高高在上的节点。
顾千不认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那个人。
一百年,是推算之后对于观世尚且能够接受的时间。
一百年,并不是英雄的壮举,只是顾千作为普通人,给世界的善意。
这个时间一讲出口,议事厅里又是一阵骚动。
各层节点们直抒胸臆,唇枪舌剑。
又是半个小时,耳边的警报声越来越急促。
终于,零号节点示意大家安静。
“如果要达成这个合作,我们需要你立下三个保证。”
顾千知道,这是观世最后的倔强,他弯弯眼,“请放。”
“第一,季留云必须停止破坏规则网。第二,阿史那玄那边,你得想办法周旋。第三,你生命最后的几个月内,要配合观世优化渗透计划。”
顾千笑容更盛。
说实话,这三条计划顾千哪一条都保证不了。
但他面不改色地说:“我只能保证季留云现在可以停下攻击你们的规则海。”
“至于阿史那玄,我都没见过他,我拿什么去跟他周旋。”
零号节点问:“你在跟观世谈条件,却不愿意做出任何让步?”
“让步?”顾千指了指依旧在闪烁的警报,“我不是在谈条件,是我在请求你们让步。”
小狐狸笑眯眯地说:“不是很明显嘛?拜托,我连你们规则海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顾千注意到零号节点的表情变得不太美妙。
所以他干脆背起手说:“要是谈不成,干脆你们把我也扔进规则海吧。”
零号节点陷入权衡。
一边是顾千的敷衍,一边是已经失控的规则网络。
“你在玩文字游戏。”一级节点突然开口。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顾千说,“不确定但是可以好好规划的未来,或者是面临崩溃不死不休的现在。”
他摊开手,“我早就亮出过底牌了,大不了,我带着季留云一起死。”
顾千无法精准的判断所谓的规则源究竟占据多少分量,他只能把零散的元素攥在一起,打成死结,拴在季留云身上。
几位节点再次陷入沉默。
顾千不急不缓地说:“科技百年间都能爆炸,你们要有点自信,说不准哪天,你们也爆炸了,能找到绕过季留云的办法,取到阿史那玄手里的规则源。”
同时,季留云的暴走还在持续,一分一秒,时间像是一只瞧不见的手,掐住每一个节点的神经,逼他们聆听规则海里的震荡。
“季留云虽然还在破坏规则海。”零号节点突然说,“但他的意识乃至魂魄也在一点点消散。”
他故意顿了几秒,意味深长地望向顾千,“你不担心吗?”
顾千当然担心,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依旧在议事厅里闲庭信步地逛。
只是在转身时,袖里的手指狠狠地掐进手心里。
他不能表现出来一丝被动。
在这场博弈中,任何一丝破绽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顾千垂着眼计算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甩出最后一句话。
“而且,我也好奇为什么季留云可以那么快就掌握你们的规则海,诸位,季留云可是才接触现代社会没几年,网络都没玩明白,结果被你们丢进规则海里没几个月就翻天了。”
“不过,也正常。季留云脑子好使,要让他再耽误一会,说不定就要比你们更了解规则的本质了。”
顾千砸着嘴摇头,“我都替你们害怕。”
他一步步引导零号节点达成协议,但他不知道季留云还能待多久,心里那把火快要把理智烧穿了。
“一百年,季留云不干涉。”零号问,“你用什么来保证?”
顾千二话不说割破手指,引行阴人之力达成阴间契约,立下血誓。
“百年间,如果季留云攻入观世,我顾千,再无后世,身死之日,消散之时。”
行阴人,他们的血誓不止是一个承诺,而是直接刻入阴司生死簿的契约。
这种誓言一旦立下,会被六道轮回见证,成为不可更改的命数,再也无法拔除。
鲜血在半空中凝成契约,比任何规矩都来得荒凉决绝。
零号节点一时之间没料到顾千会用这样的方式做出保证。
他盯着面前这个半妖,说不出他和季留云谁更疯一些。
“可是,不够。”零号节点说,“百年计划,你一条命,不够。”
顾千没再开口,舒缓且平淡地笑着望回去,他明白,这个是谈判的最后关键了,对方会给出一个条件,自己的接受与否很大程度决定这场谈判的走向。
而且,观世一定不会说出什么无关痛痒的话。
果然。
“百年之约,有任何变故,观世会第一时间,找到你身边的所有人,并把他们投入数据海。”
“顾千,你的挚友,亲人,爱人。你应该分得清楚,不如就好好和他们过这几个月,百年之后你们都死了,谁都不会痛苦,你说呢?”
“誓约一旦被迫,这些人会被观世列位一级攻击单位。”
顾千明白自己退无可退。
“成交。”
最终,他给出这个回答。
零号节点摆了摆手。
规则海平静下来,一级节点递过来那个金属小球,随着零号节点在金属小球上一抹。
金发在数据海中飘扬,逐渐清晰。
顾千瞧得眼热,但很快就逼着自己控制住。
“那么。”他活像个没事人一样,冲着满屋子的节点们摆摆手,“合作愉快?”
顾千勾着嘴,弯着眼,一派轻松自然。
他大大方方地跨步到季留云身边,不论对方问他什么都不做回答,勾住对方脖子,就像无数次一样随意。
“走啦,回家吃饭。”
顾千说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带着长跑冲刺之后的疲惫,但他把无力感伪装成了撒娇。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是支撑他到最后的稻草。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以至于谁都没注意顾千把微微发抖的手指缩进了袖子里。
直到走出观世大门,所有轻松土崩瓦解。
他的笑容就像一间精心搭建的纸牌屋,轰然倒塌。
顾千的身体诚实地表达出这场谈判带来的巨大压力。
他毫无预兆地软倒在季留云怀里。
*
顾千觉得自己恶心透顶。
他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自私的人了,他是整个世界的罪人。
顾千带着季留云回到无往巷,已过去了三天。
整整三天,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和世界隔绝开来。
他在观世亲眼见证过所谓的“绝对力量”,在他们的规则里,连时间流动都可以被重新计算。
顾千害怕,他是真的很害怕。观世渗透进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生命在他们眼中都只是一串冰凉的数字,他们可以通过摄像头读取人的情绪,能借助广场上的喷泉分析路人谈话,甚至能用电线杆收集行人的行为模式。
即便他们现在受制于阿史那玄,之后呢?
顾千想不到谁能和观世对抗,他甚至在这三天里联系过小古,这次小古回得很快。
【G】:界融里说你们阴间出了个‘不能说’他和观世有关吗?观世要颠覆世界,你们鬼神会管吗?
【小古】:不能说,不知道。
这个阴间鬼安依次回答完两个问题,就再也没有回复过消息。
顾千盯着那条回复,没能明白什么叫做“不知道”。
中途,顾学来敲门,顾千只是简短地说了句“你出去住”。
陈巳和城无声每天都来,可顾千从没见他们,他不是不想,他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告诉他们,面对观世,他只能像个可怜虫一样乞求时间,最后押上性命才能把季留云换出来。
这样的对手,怎么打?
顾千再次检查小古有没有发来消息,可稍想闭上眼休息,脑海里全是观世的数据帷幕。
季留云始终沉默地陪在他身边,察觉到这个人又开始无意识地颤抖,他轻轻把自己手背覆盖上去。
掌心的温度让顾千猛地一震,他想抽回手,又被季留云紧紧握住。
他们就这样静静呆着,一个不愿说,一个没再问。
每一次顾千醒来,季留云都陪在他身边。他睡得不踏实,没多久就会惊醒,手心的温度成了唯一的浮木,让他有个依靠,不至于在自责和绝望中彻底崩溃。
顾千已经三天没有喝水吃东西了,全靠灵力维持着,本就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像是薄纱一层,眼窝始终泛着不正常的红。
季留云知道顾千能把自己从观世带出来,一定做了些什么,那并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太了解顾千,这个人从来不会轻易服软。
可这个人现在于崩溃边缘摇摇欲坠,季留云实在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又怕自己的追问把顾千推得更远。
顾千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自我惩罚,这太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