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周折,楚棠来到感业寺内,屏退左右,踏着日光竹影,悄声来至佛堂门前,只见崔成碧着天青莲荷纹软烟罗裙,乌云挽起,不簪钗环,向大势至菩萨衷心礼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楚棠原是个记心极好的人,但连日焦心,使他忘却了与崔成碧到底隔了几个秋,不过总是,很久很久了。
影子止在她身后,他倚门站定了。听见崔成碧低声祝道:“信女崔氏,作配楚门。夫主为一国之君,因京畿大旱,百姓播种无果,以至民不聊生,夫主为此夙夜忧心,信女见之,心中不忍。是以发愿,每日于佛前祝祷,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以为夫主解忧。”
楚棠听了,不觉眼眶发热,模糊了崔成碧傲然的背影。仿佛她是粒幽微的火种,在他心口恒久地闪烁、跳动,以至于,他只是见着那身影,便从肺腑里生出一阵温暖,缓慢地,缓慢地,随着血液流经全身。
他等了片刻,直待眼泪止住,才提步走进佛堂,在崔成碧身旁的蒲团跪倒,双手合十,虔诚祝祷:“善男楚棠,娶妻崔氏。奈因年少荒唐,撒诈捣虚,伤透吾妻之心。是以今日于佛前立誓,从后种种,不再隐瞒一分一毫,否则令吾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之缘,唯愿吾妻不计前嫌,早日回心。”
崔成碧既知他今日要来,又料到就在此刻,但不曾想到,当此刻到来,她却忽然泄了几分心气,一味矛盾、难过起来,同时存着一口被伤透了的怨气,仿佛再也不能消散。
她沉默着,沉默着,永远不想应他。
须臾,她听见楚棠说:“阿碧,我自幼长于宫中,眼里见惯了阴谋诡计、勾心斗角,自是不如你天生坦荡,敢与人剖心相见。我如今知错了,只盼你能宽宥一二,别教我悔之晚矣。”
崔成碧怒从心起,讥讽道:“祖父自幼教导臣妾‘为君者,必得学会藏污纳垢’,陛下是好陛下,将‘藏污纳垢’做得很好呀。”
楚棠不以为然地一笑:“娘子如此评价,真叫为夫的羞愧难当了。”
崔成碧冷哼一声:“臣妾这佛堂小,容不下陛下这尊大佛,不若陛下趁早出去,让臣妾清清静静地礼佛。”
楚棠厚起脸皮:“三伏天里,酷日炎炎,为夫方见了娘子片刻,怎好出去?”
崔成碧起身,瞪了他一眼:“见不见我,由不得你。快些出去,见那爱见你的人去。”话毕,走出门去,想唤人来侍候,却见院门翕张,朝云、暮霞等人俱在院外,只能够远远候着。
她肯直呼“你我”,楚棠就知她心软了,连忙一步不落,随她往禅房里去。
房内窗明几净,五脏俱全,楚棠回身合上房门,见崔成碧在禅床上坐了,就腆脸凑过去,紧挨着坐下,搂住她,扭糖似的:“我楚棠对天发誓,往后再骗你一句半句,就让我——”话到此处,他凑到崔成碧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不知什么。
那誓言下得重了,崔成碧急得回身嗔道:“胡说什么,赶紧‘呸呸呸’。”
楚棠得令,连忙“呸”了三声,起身站到她面前,深深一揖:“从前种种,请娘子千万饶恕则个。”
崔成碧见他如此撒泼耍赖,心下软了,伸手向他道:“过来坐下。再胡闹,我唤人进来伺候。”
楚棠乖乖地,牵住那只雪白温热的手,单是在崔成碧身边坐下,往手背落下一吻,然后抬眼看住她。
见他满头满脸的汗,崔成碧抽出帕子,在他头脸上仔细拭了一把,有些心疼:“瞧你,晒得脸都红了。”国中人人皆知,他做太子时在淮南平叛,受过一场极大的惊吓,落下后遗,受不得热,受不得冷。
故而他虽是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汉,身子骨却似纸糊一般,并不强健。
楚棠不言语,单是露出个干干净净的笑模样。
崔成碧到底心软了,嘴上却不饶他:“若非伦理纲常在上,就是再过一百年,我也不理你。”说毕,给他斟了一杯清茶,催促道:“快喝吧,喝了回宫去。”
楚棠本应将她一军,却生生忍住了——再如此行事,夫妻情分便真烟消云散了。他忽然慌了神,稀里糊涂的,满饮一杯过后,顺势倒在床上,低声道:“我有些累。”
崔成碧松了口:“那好,你休息吧。”便想起身出去。
楚棠大剌剌地仰倒,脸是红的,眼是红的,唇也是红的,攥着崔成碧的手腕不松手,语气极轻的,含着恳求的意味:“阿碧,不要走。”
崔成碧似乎被他攫住魂魄——再也走不了了。
楚棠见她不走了,自自然然地把头枕上崔成碧的膝头,扭了扭身子,换了个舒服睡姿,一手攥紧那腕子,脸上笑微微的,不过片刻,便已沉沉睡去。
这些日子,崔成碧心里想着他,气着他,恨着他,也爱着他,此刻,他就如从前那般,枕在她膝上,她垂下眉眼,目光和指腹,温柔的,温热的,触碰他细腻发烫的脸颊。
忽而,他蹙紧眉心,颤巍巍的,自眼尾滑出一滴泪来,像一件蒙尘的白瓷,等待有心人擦拭。
“乖,你睡吧。”她轻声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楚棠翻了个身,一手将她环住,顺势把头脸埋进她身体里,终于,终于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