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受过十三次这般苦楚,依然会为之慌乱,为之欲生欲死,如堕雾中。
雪娘忍着腹中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不哭喊出声,免得不剩多少气力使处境雪上加霜。
她一个人寻剪子,一个人撕布帛,一个人端着锅碗瓢盆乞求一些热水;她独身躺上榻,她独身咽苦咽痛,她独身用力却生的是两个人共同孕育的生灵。
她的阿憬在哪啊?她的夫君在哪啊?她所爱之人在哪啊?负了她的心,又弃她如敝履的郎君究竟身在何处?
不是每位女子都能宽恕渡过鬼门关的经历,而她别无选择,只不断唤着她的阿憬,不断宽恕她的爱人、她的夫君。
“你恨他吗?”
究竟是谁在问她呢。
雪娘冷汗涔涔由小衣湿到外裳,暴起的青筋,如藤蔓蜿蜒全身,随着阵阵宫缩而凌迟她的脖颈,她的胸腔,她的血肉,她的灵枢。
破碎的残光下,她竟仍能从牙缝中挤出一个“爱”字。
皓齿刺破红尘,她大口大口喘着她和孩子的生息,下身已被肮浊濡湿,染着蔻丹的指甲嵌入瓷肌,欲为婴孩皮开肉绽、伤痕遍体。
“你爱他吗?”
别问了…别问了……她爱她爱!
她不得不爱……
若你也是幽壑中无依无靠的菟丝花,一草一石一木都能□□、侵犯你,敢问一掠而过的幸福光影,谁能忍住不去攀附?
自他来后,冤屈不似冤屈,苦痛不似苦痛,你也不似你。
雪娘在最需要温暖的时候,是阿憬跋山涉水来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家,得以寄她的身,承受她的情。
可太痴的情,终究容易被辜负。
爱也会沦为卑贱。
今生的苦如若真能照亮来世的途,那她宁愿不要来生,她要众生皆难,她要无人能云烟俱净、与世无争。
儒生文人口中所称道的平等,不该如此么?
最后一口气呼尽,她终于迎来以已的啼哭,虚弱的身躯无力拾起她的孩子,纵然她想在咽气前再看一眼,也许也来不及了。
眼皮重重合闭,而呼吸轻微。
门外风雪忽然灌入,她不在乎进来的人是谁了。
无论是欺她、辱她、压迫她的道人,还是她心中所爱的阿憬,她都不在乎了。
只求他们不要抢走她的以已,她还想再听几声她的嘤啼。
浩浩汤汤的人影,如黑云笼罩着她的残躯。
真就是至死也不放过她啊……
冰凉的僵躯忽而被温暖盈余,雪娘嗅到了霜花的气息,和她熟悉的味道混在一起。
她宛若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映入她已白发的孩子。
雪娘忽然笑了,声音好小,好小。
以至于宫观附耳至她唇边也听不见。
雪娘阖了目,双手放置在小腹上,看起来像是她一生最为安稳的模样。
宫观修了无情道,不知为何声音颤抖:“阿娘?”
雪娘没有回,交叠在身前的双手,被宫观携着抚上自己的头,像幼时渴求的那般,也算弥补了他的缘。
我唯一有罪的孩子,希望额娘死后,上苍破碎,能给予你一些,苦难之外的幸福啊。
宫观此行为了断尘缘,也为了全雪娘的因果,无情剑出鞘,将生了灵胎本该苟延残喘几个时辰的阿娘,彻底叫她身死魂灭。
“阿娘,我比你的以已做得更好,对吧?”
宫观不知道,被困在尘缘里的不只雪娘一个,他也执拗的,想弥补缘罪中的缺憾。
雪娘唇边的笑,永远地抚平了稚子的心。
简繁之从棋子中抽离,目送宫观抱着裴以已远去,缓缓将视线,移至雪娘身上。
炉鼎与凡人不同,也与仙人不同,死后留下的尸首,既不会腐败,也不会归于虚无,所以宫观才放任她遨游世间。
“你想去哪里呢?”
简繁之同她交谈,为她收拾满屋狼藉,指尖触及那本《上邪》时,脑海回荡阿憬的声音“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不禁发问。
“你们成婚了吗?”
成婚了估计结果也不会变罢。
思来想去,人间的夫妻倒比仙界的道侣浪漫,道侣只是默认彼此的存在,分开了也就分开了;而凡间夫妻却是真真正正的永结同心,任何人瞧见都祝贺一声琴瑟和鸣,待离心后也会有人传夫或妻的不是。
好像婚姻这条丝绸永永远远地把封建纲常绑于两个人小指间,比缘线更能白头偕老。
见一切收拾妥帖,仍未离开召忆,简繁之觉得他大抵遗漏了什么:若说这是宫观的回忆,视角太宽泛不应包含;若说这是雪娘的回忆,她非人非仙之躯进入机渊实在难明;若说是裴空憬的回忆,简繁之也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忘却。
其实他也想回首的吧,只是不知遗落何处的思念,再不能吮吻心上人的指尖。
“他不告而别去做什么呢?”
雪娘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他用此忆换了什么呢?通天道?悟达明理?无上剑意?
为什么。
值得吗。
无解的疑问困扰不了道人多长时间,简繁之食指轻点雪娘眉心,不出所料幻化成她的模样,听到她未出口的遗言:要么至死凌辱她,别给她一点怜爱,要么一开始便爱着她,生死不离。
“雪娘,我替你问。求您在天之灵庇佑您的孩子,他叫宫观,是我的师尊,也将成为我的道侣,我的妻。你嘱咐他活着,等到我,好么?”
简繁之虔诚地抚摸已黯然的长命绳,朝着蓬莱行路。
雪娘的身姿和脸蛋确实多惹了些麻烦,斩缘剑诛灭十九位仙物,简繁之唤出青缘伴他左右。
看见他,青缘愣了愣,一眼便知她是何人。
“他们生得好像。”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