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长大了啊……有自己的主意了,再不是从前那个日日跟在我身后的小家伙了。”
干涩的笑声在林间回荡,似夜枭怪鸣。玄方有些忐忑地抬着头,一时不知沧阳这是什么态度。
笑声半晌方止,沧阳这才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宽厚,垂头看向身前的人。
“好,哥哥听你的,不杀她。”沧阳顿了顿,声音变得更轻了,“不过,玄方,你得帮我做件事情……”
玄方一听他不再记恨自己好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哪怕对方接下来说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立即去摘。
“帮我将那把剑找来……那把天罡剑。”
入夜,云清宗内一片宁静。天气渐冷,连秋虫都歇了鸣叫,夜幕下只剩簌簌风声。
山道上,两个内门弟子结伴走着。看他们来的方向和一身疲态,显然是在演武场对练了一整日,直到深夜才歇息。
年纪稍大些的那个一脸振奋:“不愧是‘剑神’!寥寥几句点拨,醍醐灌顶,我感觉我又要突破了!”
年幼些的那个也兴奋不已:“真想让剑神在咱们宗里留下!若能日日跟着他修习,实力追上掌门大弟子易如反掌啊!”
“你说闻师兄?哎呀,这你就不懂了!若要以前啊,追上闻师兄的水平还不是没有可能,但今后,难了啊!”
被无情打破期待的小弟子瞪大了眼:“为什么啊?许师兄,你少卖关子,快说啊!”
稍大些的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我听说啊,掌门送了他一把绝世好剑……天罡剑,听说过吗?”
“天罡剑?!”小弟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天下哪个剑修没听说过天罡剑?掌门居然……什么人?!”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两人身后掠了过去。
小弟子很是机敏,立即拔剑戒备,然而回应他的除了深沉的黑夜,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你搞错了吧?”稍大些的也跟着拔了剑,又悻悻收回,“什么都没有啊。走吧走吧,今天练得太累了,你都迷糊了。”
“……哦,可能吧。”小弟子犹犹豫豫收了剑,一回头,视野中却突然出现两点金黄。
两点金黄悬浮半空,像簌簌燃烧的烛火。可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来的蜡烛??
稍大些那个也注意到了,神色顿时僵硬,刚要颤颤巍巍拔剑,却认出了这两点金黄的来源。
那是双眼睛,黄金一般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像是觉不到冷一般,胸膛袒露着,双手环胸倚着树干望向他们。
稍大些的弟子认出了这人:“啊,是你!你是那个……那个被掌门带回来的!”
黄金瞳闪了闪,没回答,反而问起二人方才的话题:“你们刚才在聊谁?掌门大弟子,是谁?闻千合吗?”
“对啊,就是闻师兄,他可厉害了!”稍大些的口无遮拦,“我们刚才还说呢,有了那把神剑,闻师兄怕是要成为下一个‘剑神’了!”
话音刚落,金色的光就熄灭了,周遭再次陷入昏黑。
两个弟子没等到回应,在原地愣了片刻后,试探着上前看,却发现树下一片空荡,早不见了人影。
“怎、怎么回事……”刚接过话的弟子有些惊惶,“这是闹、闹鬼了?”
小弟子显然更冷静些:“嘘……别喊了,许师兄,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两人拉扯着,沿着山道远去,消失在黑暗里。
另一边,清凝峰半山腰处,有间院子静悄悄的。院子的主人正在沉睡,睡得很香。
闻千合很少这般安睡。对于他如今的修为而言,睡眠不再是必须,且每次入睡,他总是噩梦缠身,尤其来到这个世界后。
他没有一日不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发现,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再次遭到漠视和冷待。那样的画面太难以接受,以至于他在梦里都不愿见。
但今日,闻千合终于觉得自己得以安睡了。师尊把那柄天罡剑赠与了他,这代表无上的重视和信任。
长夜无梦,却未能一觉到天明。
夜色最暗时,闻千合突然醒了。醒来第一瞬,他下意识抬手探向枕边,却探了个空。
他猛地坐起身来再看,紧接着,脊背一阵凄寒。
入睡前,他放在枕边的剑,不见了。
“哥。”
“取来了?”
“嗯。”
金属擦过草叶,发出簌簌轻响。接着,一声清脆锃鸣,利剑出鞘,寒气四溢。
玄方微微低头,看向从他手中接过剑的男子。常年不见光而显得苍白干瘪的肌肤,深陷在阴影里的双眼,枯瘦得有些吓人的手。
因为是龙蟒混交的杂血产物,他这个异母哥哥不仅不能和他一样时常幻化人形,甚至连健康的身体都没有,只能气息萎靡地坐在石头上,如同残疾。
“哥……我照你说的做了,这把剑给你找来了。”玄方轻声说,“以后,就不再提杀她的事了吧?”
沧阳像是听不见一般,低头细细看着手中的剑,不动也不答。灰青色的剑握在他苍白到发青的手里,几乎融为一体。
就这样看了许久之后,他才出声。
“我们是兄弟,玄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说了无数遍的话,这次却隐约带着更深的意味。
“而你可以穿梭云间,可以上天入地,我却只能在这片深山老林里趴着,从生待到死。只因为,我那可笑的血脉。”
沧阳干笑几声,嗓音粗粝,仿佛吞了沙子。笑过后,他突兀地问起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我的好弟弟,你知道哥哥为什么一定要这把剑吗?”
不等玄方回答,他又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杀掉那个女人吗?”
玄方一怔,刚要开口,却再次被沧阳打断。
“她的灵魂很精纯,我几乎从未见过那么精纯的魂魄……这样的魂魄,是最好的补品,而这把剑,就是剥取她魂魄的工具。若我得手,我便能彻底改善这身肮脏卑鄙的血脉,变成我本该成为的样子……变得和你一样。”
说着,沧阳笑了,笑得格外和善柔和,像温厚的兄长看着正在玩闹的弟妹。
“可我那个调皮的弟弟啊……他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了,他有自己想保护的人了。”
玄方有些听不懂,可他本能地觉得怪异,“哥……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
沧阳没急着答,而是撑着双膝艰难地站起来。枯瘦的腿比藤蔓还干瘪,只是站着就已经摇摇欲坠。
玄方刚想去扶,就听见带着冷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好弟弟,你知道吗……”沧阳一字一顿说,“你的魂魄,比她的还要精纯。”
时间在这一瞬变得慢了,反应过来时,玄方只觉得身体有些凉。他缓缓低头,朝自己胸前看去。
泛着寒光的长剑,正正刺入他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