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一角,包裹着火浆的碎石从开裂的锅底一颗颗漏下,条条血红的尾迹划在漆黑的天幕上,像零落的泪痕。
埃兰将米耀的名字从思绪里轻轻抹去了,混沌的脑海再次变得清楚。
浮现在眼前的是仇人,敌人。
他挣扎着,拖起变沉了几倍的身躯,扶着重剑,一瘸一拐,加快速度,最后疾步如风地往前跑,一直跑到了流星坠落的天幕下。
黑沉的眼眶里映出橙红的火光,两团深邃的火焰在那里倏地燃起,随着他的步伐拖出两道鲜艳的尾迹。
每想起一个骑士的名字,每想起一个辅助和随行人员,挥舞的重剑都会命中一块陨石的核心,砰地一声,陨石崩解化作燃烧的粉末,视野里的数字不断下降。
他要回去,分团长们还在等他。
数小时后,分数清零。世界刹那静止,陷入无边黑暗。
世间与死神的地界有着明显的不同。埃兰一下子清晰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流动,一分是一分,一秒是一秒。
一切都在往前流动着,降生与毁灭,成长与衰老。而他自己,与这一切又有微妙的不同。
他发现自己离开了洒满银光的密室。当然,他睡了这么久,祭祀嬷嬷很可能给他换了个地方。
他平躺在狭小的空间中,动一动就能听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埃兰费神去看,黑暗视觉开始生效。
一副华丽的盔甲将他包裹,像是用纯秘银打造的。他用套在精巧手甲中的手指轻敲顶部,厚木板发出笃笃的响声。
埃兰苦笑,接着双手用力揭棺而起,从墓穴里跳了出来。这得离开了多久,才能让别人以为他真的成了白骨啊。
墓穴里空空荡荡的,只有米耀的重剑。这就够了,他弯腰拾起,两手握着,剑尖插在地上。
细细的月牙儿歪在远处的山头,明亮的星星洒下大把银辉,古老的墓园一派安详。
他当然认得这座墓园,这是守护神庙的墓园,这片区域专属于守护骑士。
扭头看,熟悉的几个位置属于他的恩师和前辈们,再后面是前辈的前辈,他们当中有些名字家喻户晓,早已被吟游诗人写进曲子传唱不休。
这里不像王家的陵园那么奢华,也不像光明神庙的陵寝封闭在地宫。这里只有原始的泥土、排列整齐的盾型墓穴、以及设计简洁的墓碑。
他垂头看,自己的墓碑上没有墓志铭,甚至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小的标记象征着守护骑士的身份。
在他的两侧,各有六个新墓,外观一模一样,也都没有名字。
十三个。为什么刚刚好是十三个?和鲜花广场上火柱的数量一模一样。
不,守护神庙的治疗师们医术高明,断不至于如此。一定是祭祀嬷嬷为了蒙骗裁判团想出来的办法。
墓园在近郊,距离城中心也不算太远,他这就回去,现在就回去。
埃兰步伐不稳地往墓园外跑去,盔甲敲打在他身上叮叮咚咚。
仲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初秋的风轻拂,拨开他身后洁白的长披风。身后的布料发出沙沙轻响,似乎在轻轻低语:不是还有更快的办法吗。
埃兰渐渐放缓脚步,垂下头,是啊,如果他愿意的话,立刻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圈无形的风从他身边荡开,波浪般朝四面八方汹涌而出,每一个会呼吸的生物都在波浪中卷起小小的旋涡,留下轮廓。
轻柔的波浪扫过普罗城的街道房舍,扫过每一个熟睡的家,每一个马厩、鸡棚、狗窝,温暖的生命在暗夜的背景下,散发着橙红的柔光。
埃兰的感知在神庙停滞,那里有什么阻拦了他一下,很快又将他放行。
神庙的一层、二层……地下、密室……一个人都没找到。
感知力扫描了一遍,再一遍,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这样的开销,骨头一根根崩开,盔甲顿时没了支撑,哗啦一下散在地上。
他想,也许他们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地方。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把自己拼凑好,将秘银盔甲一件件罩在身上。
鬼使神差地,他又往回走,停在自己的墓碑前注视了一会。
十三个墓穴中,共有十一个躯体。呵,这该死的感知力,为什么偏要在这种时候这么灵敏。
他背靠着自己的墓碑滑了下去,坐在地上。
或许墓穴里只是替身呢,像米耀的替身一样。不行,米耀这个名字不能出现,一出现他就头痛难忍。
他把意识放空,感受着周围的静。这里的静和死神地界的静又很不同,虽然是墓园,却依旧布满生机——虫子的地穴里活动,草叶悄然生长,不断有隐身的幽灵悄悄路过,稍作停留。
他恍惚感觉到,附近还有什么不同于幽灵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不远的地方逡巡不前。
他怔怔地看着前方,异常敏锐的感知力再次未经过他的允许,辨认出了整整十个灵魂。
这样的感知存在片刻,又被一阵风吹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再也没有理由骗自己了,一度被他解救的人,还是再次离开了。
空荡荡的眼眶深处,拖着尾迹的红光越来越暗,最终熄灭。
一道模糊的灰影从视野的左边晃荡到右边,又从右边晃荡到左边,蚊蚋般细小的声音嗡嗡不停,终于汇合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
“大团长,大团长?”
埃兰微微动了动,看清了是谁在叫他。
这是一个标准的幽灵,乳白色和半透明的比例恰到好处。幽灵穿着简单的白袍,高高瘦瘦的,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十分显眼。
“加……蒙德……”埃兰如在梦里,发出呓语。
已经成为幽灵的加蒙德听到自己的名字,抽搐了一下,用半透明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之后,他露出一贯标志性的笑容,单膝跪地,行了一个骑士按胸礼:“正是。总事务官永远追随您左右,大团长。”
埃兰愣住,许久才开口:“不是,你怎么……”他突然哽咽了。
加蒙德保持着微笑,他已经在死神面前做出选择,绝不后悔。
成为幽灵后,他恢复了正常的容貌,裁判团在他身上和脸上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复存在。虽然只能穿守护神庙再简朴不过的长袍,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看着大团长身上光洁闪亮的盔甲,知道那下面是饱经折磨的,骨头。
那天下午,加蒙德在接待了一位王都高官之后,听见自己下达命令,带走了骑士团分部的所有人,骑士、见习生、文书、杂役。
绝大部分人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少数质疑他的也没有反对他。因为他是总事务官,人员安排本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直到在囚塔里清醒过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还以为自己就这么完蛋了。
在嘈杂不堪的鲜花广场,在朦胧的视线中,他认出了那怪异又熟悉的步伐。
那真的是大团长吗?为什么他成了那副样子,还能使用那么古怪的能力?难道真有什么是他这个随行事务官所不知道的吗?
他被几个女孩解开束缚,被团长背回神庙。他拼命睁开眼睛,还有好多话要说,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可是他说不出来了……
治疗师来了又走,在低矮宽阔的地下密室里,他看见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