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这道古老的魔咒,就连不死生物也不能抗拒。
意识由朦胧变清醒的时候,埃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身处一片开阔无垠的地带,头顶不再是天空,而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底部。
暗红的岩浆在杂乱的沟渠里蠕动,橙黄或白亮的岩浆溪流在夹缝里弯弯曲曲地肆意流淌。
这个底部看着无穷高远,又异常沉重,摇摇欲坠,像一口盛满滚烫岩浆的大锅,底端因不堪内部重量和热度而开裂,不是要彻底崩解,就是要囫囵砸下来。
锅底之下是一片荒滩,由大小不等的深色碎石叠成。荒滩广袤无边,分不出方向,看不到尽头,像另一个星球荒凉的地表。
锅底和荒滩之间唯有黑暗,正是这片不染任何光亮和色彩的虚无,让埃兰把上方和身下认作了两个世界。
他摊开手脚躺着,和在密室中睡去的时候一样,身上是那几层人类的衣服,浅褐色,样子简单,系着一条皮腰带。米耀的重剑就在身边。
这是什么地方?他正想着——
咚。
一个小布袋从头顶一尺高的空气里出现,砸在了他的头骨上。
埃兰坐起身,打开小布袋,里面有一张字条。
“敲碎石块,计数清零放你回去。”
巴掌大的字条上是他不曾见过、但轻易能够看懂的文字,读完后自动被几乎看不到的细小火焰燃烧掉了。
同时,一个荧光蓝的数字显示在了视野靠上的位置,随着他视线移动:1834。
埃兰有所了悟。他在释放幽灵的时候,曾一遍遍默念自己愿意付出代价。那么,这就是代价了。
印象里,他释放的幽灵数量一千出头,按一个一分计算,剩下的八百分大概出自通灵和控制那十来个参加召唤仪式的修士。另外,少数幽灵明显比普通幽灵强大,这样的幽灵或许分数多一些?
下次遇到死神的时候,详细了解一下吧。话说回来,怎么能见到那位也是个问题。
埃兰看看脚下,要敲碎的是这些,还是某种特殊的?仔细看得话,每个石块的大小、颜色、质地,甚至花纹都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颜色暗沉,毫无光泽。
他蹲着挑了一个最小最轻的,只鹅卵石那么大,放在另一块脸盆大小的平整石块上,捏紧拳头,对着拳头假装呵一口气,高举之后猛砸下去。
哗啦。
鹅卵石纹丝未动,一只手大大小小二十来骨头全散架了。
好在没断。
意念转动,这些骨头又拼了回来。埃兰弄明白一点,这些骨头似乎连接的不怎么结实,容易散架。
没有别的工具,埃兰拾起米耀的重剑,盘腿放到双膝之上。
这把剑的外观是骑士团的标配,十字握柄,一米多长,巴掌宽,剑身通体覆着一层秘银。
秘银,神秘美丽,坚固而轻,在锻造的时候自然形成独一无二的花纹,在不同的光源下,花纹的颜色和样式还会变化。
然而这只是装饰,骑士团的重剑和装备之所以重,是因为它们的核心是另一种金属,这种金属无法开采,不知出处,密度大,颜色暗,在炼金术士的手稿中被叫做沉银,而在守护神庙,则被叫做——月银。
月银自然无惧岩石。
守护骑士在战场上有一招,无论脚下是什么样的地面,双手举剑扎下去,以剑为中心撑开结界,剑不倒,结界不收。
来吧。
埃兰把鹅卵石扫开,摆好姿势,对准平整的石面,稳稳地竖直挥下。
铿锵一声,巨大的反冲力回到手腕、手臂和后背,埃兰稳住身体,重剑并未如他想象地那般扎进去,只是在石面上划下一道银色的痕迹。
眼前的数字,更是一动不动。呼,这份工作比他想象的要难。
埃兰不甘心地试了许多不同样式的石头,结果大同小异。他又变化策略,专心对准其中一块,一斩接一斩。
或许是由于一刻不停的重复工作能够暂时忘记负罪感,或许是一点点痕迹终于变多了一厘米又一厘米,他竟然乐此不疲,忘记了时间一般,把一块小石头劈砍成了两半。
又是一段麻木的重复,两半成了四半。
叮~
微微一声轻响,眼前的数字轻跳了一下,减少了一,还有1833。
这里没有能够显示时间的事物,以埃兰的感觉,应该至少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如果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一致,等把这些分数清零的时候,好几年已经过去,外面早已物是人非,而他能动用的力量,辛劳几年换来的力量,不足以对付任何一个审判官有实力的手下。
继续和死神谈判吧!
在一望无垠的空旷,他的心声格外响亮,他听见自己大声说,嗨,看不懂的契约哪有不吭人的。
又是几天几夜,数字轻跳,1830。
埃兰坐下来缓口气,他虽然没有呼吸心跳,但却有这些生命特征并没有消失的错觉。
就比如现在,他觉得自己头上有汗,想擦一擦。
他在口袋里一摸,真有个东西,是一张信纸。
埃兰仔细思考了一下,是哪个信使偷偷塞给他的吗?对了,是祭司嬷嬷的信使,往密室里撒了一地他的罪证。
他不屑看这些东西,眼角却还是不自觉瞟了一下。在这个地方待久了,干什么都会比砍石头有趣一点。
这张纸上用的不是那种加黑加粗的官方字样,而是半倾斜的细密小字。埃兰看了几眼,内容是第一人称的一些口述。
“我们就是这样背叛了光明神,背弃了守护神,……”
胡。说。八。道。
……
“我当然知道米耀是谁,从小就知道……”
看到这一句,埃兰突然警觉起来,这是谁的口供?信纸的最下方有一行小字,“大团长埃兰口述。”
埃兰瞳孔震惊,如果他有的话。
这是他自己说的,那天,当着许多人的面?他都不记得了,应该是被操控后按照审判官的剧本念出来的。他和米耀从小认识,这一点不难查到。
埃兰又飞快往下看了两行,说他们成为了骑士云云,直到他看到一行字。
“本部的地下有一间密室,我和米耀每一晚都会去那里。我爱他,我要他……”
***!****!
埃兰喧嚣的心声破口大骂,在四周隆隆作响,身体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信纸几下被撕成碎块。
裁判团的疯子真是什么谣言都敢乱造,他现在就要出去,立刻把他们杀个干净,再把他们肮脏的灵魂粉碎,丢进头上的大锅里煮上一万年。
还有那些信纸,一张、一行、一个字也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是什么来着,是对死者的亵渎!
他的心声在咆哮,回荡,头顶的大锅似乎也感应到了,活跃起来,像是火山终于要发怒了。
一颗流星划过空虚黑暗,降落在远处。
埃兰提起剑往那个方向飞跑过去,陨石很显眼,在一片黯淡的深色中染着明亮的赤红,除此之外,它和这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没多大区别。
埃兰顺着心中的怒意一剑斩下,陨石立刻崩解成无数发着红光的细碎颗粒,每一粒都带着炽热的温度,打在身上的那些让他有被热油迸溅到的灼伤感。
叮~
1830->1829。
很好,只要有更多陨石,他很快就能出去了。
埃兰拖着剑在荒野急速奔跑,希望有更多的流星,更多更多。
荒野之大,无穷无尽,累到虚脱的奔跑让他缓缓冷却下来,除了偶尔找到的几颗落单的流星,收获不大,时间不知不觉又往后划过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