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月隐，风低掠过草尖，拂过惆怅失意。

余负冰和殷非白全然将对方视作了故人，如千年前并肩时眼望落羽原谈起西越国事那般，说到了如今的悔恨。

殷非白长叹，“悔不该纵容上山人壮大，欺压异族。”

“这话骗骗别人罢了，骗得过自己吗？人族壮大没有错，毕竟那时你无路可走。”

余负冰幽幽说着，想起流血漂橹的荒原上，鲜活挣扎求生的人们。

摸着石头过河的人族才是她最期待的模样，但那时候，人族输给了时间。

殷非白被拿这话刺得一哽，反问道：“青女依然不悔降临凡尘吗？”

“不悔。她所悔，唯有一事。”余负冰一字一顿，“血肉相饲，囚妖千年。”

繁星之下，余负冰的影子破碎残缺，摇曳似风中烛火，将熄未熄。

“青女以血肉为饵，引诱妖族赴往罪渊。凡食其血肉的妖都获得了不死的能力。我原来还在心中自我宽慰，神灵赐予的不死就当作抵偿他们失去的自由好了，不然显得太过不公。”

殷非白瞠目结舌，未料到青霄玉女冷石心肠竟还有过这种想法。

只是，被囚禁的不死族，听起来更像是宿命般不可逆转的悲剧。

“呵，于是不死的囚徒诞生了。更糟糕的是，罪渊下妖族的怨恨滋生了似水似火的黑焰。冥火化作漆黑的大河，囚徒在罪渊挣扎，在火焰溺死——本该死去，却不得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继续煎熬。”

“神灵血肉没有丝毫疗愈的功效，渐渐地，一些弱小之物的躯壳仿若被刮骨刀剔干净一样，挂不住一丝血肉。”

“不死，意味着，就算血肉变作泥泞都还算活着，直到四肢百骸从躯体上剥离下来，渐渐行动的能力，直到仅剩了头颅，折磨之不记得自己是谁，化作千风万尘，才算了结。”

殷非白头一回听她一次性说这么多话，隐隐间，还听出了诛心的愧疚与负罪。

“我得陪着他们，直到他们，或者我的血肉消融。”

殷非白或悲或恸且不提，单是西越王一生就历经太多毫无预料的离别了，重逢不过是巧于涂搽模样的别离，不值一提。

而那只匿于压压群叶的蜉蝣却心如死灰了。

“何必如此？”

“本该如此。”余负冰说这话时，肩头一角化作了如轻纱一般朦胧的月，缥缈欲临仙。

她来千年后的人间走了这一遭，时日本无多。

殷非白带着西越王的记忆找到她，原来的打算就是让她去罪渊赎尽罪责。

到此时，殷非白许是不忍不舍，道：“倘若苍生劫可渡，你也未必到了绝路。”

余负冰仰面，淡笑一声。

日月高悬穹苍之上，仙凡之别不啻天渊，仙人降谪尘寰，登天之路何其难耶！

她没打算回去，或可说，那不知所以然的苍生劫未必是要对人族有所裨益。她若真敢作此想，这烂摊子可就没人管了，殷非白肯定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看来千年光阴很漫长，故友都成了这样口不对心的人，余负冰略微难过。

东方露白，晓风拂面，灵琼的号角在晨曦中吹响。

“要不我干脆变作你的模样杀掉霊兽好了？”

“别！”殷非白急忙拦住她，苦笑道：“你的术法太高深，我唯有一剑一式可用。你不了解人族，来日若是再遇上不可化解的困顿，他们会化身至高至伟的理中客簇拥着他们的最强者沦落成为替他们效命的奴隶，我可了很久的奴隶了，不愿意再做奴隶。”

余负冰盯着他看，轻轻眨眼，眼中光华流转，她道：“我知道了。”

说罢，一缕青烟绕泝河弥散。

“知道什么了？衍子就是命不好，倒霉催的……遇上她的都命不好。”

殷非白起身拍拍土，摸了一把晨露打湿的衣裳，喟然叹息。

命不好的祖师爷一没有武器，二不通武艺，本该找个隐蔽的地方优哉游哉等着天下太平，他好蕃生安性，娶媳妇，过日子……谁知道他怎么晃荡到了半阙长城的城墙上。

亏得余负冰来得及时，不然他一准让那条大黑蛇一口气吞掉。

苍茫月挂在雾蓝天穹上，层云半遮半露。

黑蛇又化作了树干假寐，小蛇攀附在他的枝干上化作贫瘠干枯的枝条。

余负冰翩然落至城墙上，恰见李衍背对着睡着的蛇窟。

她赶忙将人拉到一旁，隔断了四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