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遽然而变,谢东流身后的大树剧烈摇晃起来,树冠伸出触角向四面八方探头,悬挂垂落的枝条或盘或踞,原来不是树。
黑漆漆的树干睁开猩红的巨眼,树干是遍体黑鳞的巨蟒,树杪枝条是灵巧的长蛇,成群的盘踞在树上从雾气中吐着蛇信子。
似乎是某种信号,背后巨大的霊兽掀开大地,兽脊在地下翻滚。
李不寻还不明白谢东流所说的“人族背叛了人族”是何意,就被卷入了满是血污的战场。
湿漉漉的晨雾里看不到影子和光,半阙长城上空盘桓着的蛊雕每每吞食一人后头颅就会变作那人的模样,发出嘤嘤的怪泣声。
上山人提剑斩之,将爪子和头颅砍下喜滋滋收入袋中。
黑蛇贴着血沙而来,风暴中传出巨兽的嘶吼,李不寻擦着巨蟒的利齿生死一线。
天时紊乱,雷鸣声中温热的雨水砸向荒芜的战场。
谢东流不再和余负冰说些废话,握着长剑杀入战场,专挑些面露喜意的同袍来杀。
不愧是青霄观板上钉钉的掌教,修为高出旁人不少,他屡屡得手,战场上人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转移到叛徒的身上。
“谢东流你疯了!”
“我很清醒,就是看不惯。”他气定神闲,微微一笑。
“嚯,你又看不惯了?别忘了,你能有今天,少用了妖骨还是少吃了妖丹?现在来学你大师兄装什么慈悲?”
谢东流收起笑意,一剑削去了一人的手臂,抖擞剑上的血迹道:“他和我不一样。”
沟通不了,见状,几名青霄观的上山人对视点头,联手一齐砍向他。
遍地嘶吼惨叫声,铮铮然剑断裂鸣声几乎听不见。
单打独斗,他们每一人都不是谢东流的敌手,遂群起而攻之。
此情此景,恰如彼时,谢东流一瞬出神,恍惚间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殷非白,仙人之剑的主人,他的大师兄,被抚养他长大的青霄观背弃之人。
冷雨沿着剑锋滴落,剑身如镜,倒影往昔繁花和他苍白的脸色。
哈,举世皆浊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没有自以为清醒的自鸣得意,只是孤零零的,天地渺然间像个孤胆英雄一样背负着某种宿命。铮然剑鸣仿佛在告诉他,生死自负。
铿然冷铁怆鸣,拦腰断裂的剑锋没入血沙中。
谢东流忽而从冷铁寒光中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可昔日同袍竟齐齐收手了。
他握着断剑怔然,不防备,一条灵巧的蛇从他心上钻过,他徒然看着胸口破开的空洞,残忍的痛意在很久之后才传来,鲜血在衣上砸出一朵艳丽夺目的花,花坠入尘泥中,混作一滩污水。
他缓缓倒下,温热的雨水低在眼睑上,眼皮有点沉重,似乎听到人在说话。
“怎么会这样?”
“这样也好,又不是我们杀的。正好,妖骨妖丹都试过,人的皮肉也试过,反正他也活不成了,要不试试修为高深的上山人炼丹有什么功效?”
“行是行,那你练成的人丹见者有份啊!”
谢东流听到围着他的人悄声谈话,不免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他不悔,他没错。只是恐怕要让他们失望了,他可是半妖!
风度翩翩的上山人在遍是尸骸的战场上举剑谈笑风生,奄奄一息的李不寻在他们脚下感到一阵恶寒。
他终于明白“人族背叛人族”是什么意思了。
是了,长成人形的妖物都被视为食物、药材、法器,除了耕种劳作毫无用处的凡人怎么会被上山人当作同类呢?而同为上山人,更弱小的变作强者的养分岂不是理所应当?
李不寻以上山人的想法来思考,竟然诡异地理解了他们的做法,继而理解了谢东流可耻的怨恨。
与此同时,他也更深切理解了余负冰所说的“错了”是什么意思。
青女错了,她不该下凡来让人族知晓神异之力的强大,剥夺了人族依靠自己缓慢迈入文明与平等的可能。
桓庚错了,他不该不拘一格容许上山人的术法存于世间,滋长人心恶念,由此酿下万千种罪孽。
李不寻让这番话点醒,大骇惊然,还来不及为谢东流的死震惊,转头就突然闯入战场的余负冰一手抓住偷袭谢东流的小蛇,这蛇挣扎着,回首咬到余负冰手腕上,他急忙扑过去,忘了自己是一只蜉蝣的身躯,还即将消弭。
两排牙印露在她光洁白皙的手臂上,余负冰皱紧眉头问这条小蛇,“他不是在为你们妖族行动吗?为什么要杀他?”
群妖乱舞的灵琼战场上,天降一般洁如霜雪的女子手腕缠着黑蛇,实在令人望而却步。
余负冰站在万军之间,温热的浊雨渐渐变得清明冰凉。
那条小黑蛇变作人的模样,一个浑身黑衣的劲瘦少年。
余负冰不得已松开了他的脖颈,眉心聚起沟壑。
黑蛇少年拾起谢东流的残剑握在掌心,高扬起下颌,剑刃对准了他自己的喉管,唇角扬起一抹恶意的笑,决绝异常,余负冰甚至来不及阻拦。
颈侧的鲜血飞溅,和着冷雨溅到她的脸颊、眼睛、唇边。
少年没有死,他扔开断剑,面露痛苦却张口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