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又死了。
对一只虫子的死亡逐渐麻木的李不寻略有些急。此世眼前如燕子低飞点过长河的浮光掠影,只有余负冰和李衍的影子会稍稍慢些,才给了他时间去观察那些随着河水流动激荡的水花。
半阙长城暂且挡住了深渊地底的天妖,灵琼依然被拖入一片污秽泥沼之中。
上山人现身于城楼上,遍地妖物,还有一地血污。
这些都是短短几日内发生的事,谁都无力回天。
李不寻以羸弱草虫的眼睛看着数千年前的真相,在黯淡的长城下,借余负冰的身份,一步步逼近后世的黑水冥渊,倾听人族对妖族到底犯下过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行,才招致了这样的报复。
“你就是那个灾厄之源?”头簪春花,腰坠长剑的上山人端坐半阙长城楼台上,俯视跋涉而来的余负冰。
余负冰不认得这人是谁,李不寻认得。
短暂地为祖师爷的娘亲续命,却带走祖师爷姐姐的上山人,殷非白口中和他争抢青霄观掌教之位的人——谢东流。
他应当是对妖族深恶痛绝的激进派上山人,但眼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半阙长城早被深渊之下的怨气笼罩,别说春花,连一根野草都活不下来。
此值冬春岁交际,他鬓边何来的妍丽独绝的春芳?
李不寻心有疑虑,只能观望。
谢东流半卧斜倚在城头上,掌心托着一朵蓝色的小花,从前束起头发的高冠不知道扔去了哪里,发如墨云垂在肩头。大团蓝黑相间的花开在他衣衫上,简直无状,放浪形骸。
“不对,是对人族来说的灾厄之源,对妖族也是啊。”他轻飘飘抛下那朵蓝色的小花,余负冰不为所动。
恍然间,时间的缝隙里,李不寻仿佛看到了花海盛开,又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他怔神回神间,似乎见过了万千盛开凋敝的春日。
“你,不是人族?”终于,余负冰迟疑开口,眼神晦暗不明。
“曾经是。”他无奈地摊手,拨开浓雾,“过往不是值得骄傲的事。”
谢东流的身后巨大的虚影缓缓自浓雾中现身,虚影是一根根高高的圆木,沿着黑影向上看,还能看到高大的树冠和树冠下垂落的枝条,赫然是一棵树的影子。
浓雾浮在模糊不辨的长城内,依稀能嗅到野兽的腥臊,听到怨恨的诅咒。
“他们说,你是看守他们不让他们离开的神女。神女偏向人族,才有了如今的世界,可神女本应怜万物生灵不是吗?他们让我来问你,千年的囚禁实在太痛苦了,他们做错了什么吗?顺便再问问,这次,您总不能还偏向人族了吧?”
仿佛有千万道雄浑哀痛的声音质问,李不寻让余波掀翻落到余负冰袖上,忽而眼前眼花缭乱,产生了错觉。
余负冰的指尖似乎渐次消弭融于这片浓雾中。
他眨眨眼,真是错觉?
余负冰依然不答,或可说,她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东流倒是没什么怒不可遏的感觉,慢慢直起了身体,双手放在膝盖上,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我做上山人那些年,一直以为妖的骨头、血液、妖丹都是天予人之物,正如大地上长满的乱草,山林里跑着的麂子,天空飞翔的群鸟。人用而取之,如此而已。”
“可什么叫生灵呢?这些当然也是生灵,只是贪婪的人族不幸做了万物之长而已。”
青霄观教给他们的炼丹术和降妖取材之法,他学得很好,不然不会和他那个天赋异禀的大师兄殷非白有一较之力。
他们山上还教他们,上山人凭术法地位超然,凡人不过是供养他们的下等人,至于妖族,和入口的稻谷药丸、用过弃掷的法宝没什么两样。
上山人平等地轻视所有的人与妖,可大师兄殷非白是上山人中的异类。
他说:“众生平等,上山人强于凡人,是为重任在肩,而非超然于世。倘若没有凡人稼穑耕收,上山人早死绝了,故你我更当戒骄戒躁,常怀感激。妖族虽非我族类,然天生地养启智不易,岂能视同狗彘?”
正是这番话让殷非白失去了青霄观上下的支持,错失了掌教之位。虽然他一直以为是因为斗法败给了谢东流,但真正的原因是殷非白失去了所有的同行者。
谢东流当然不是他的同行者,甚至曾经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我曾以为人族贵为万物之主,上山人更是尊贵非比寻常;我曾以为妖族食人心肝吸人脑髓,个个十恶不赦。”
可原来,人族才是卑劣的种族。
谢东流拨开浓雾,荡开陈旧的怨恨,原来空荡荡的城楼上站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