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泝河向东吹来燥热的风,浓烈的黑色雾气盘桓在云间。
河流像滚烫的热水一样翻滚冒泡,浮沫上的死鱼骨肉分离、肢解融化,原来清澈的流水变成一滩腥臭的泥潭。
这下不用他高喊,人们已经知道要逃了。落羽镇飞禽走兽都乱了套,过李衍家门前的巷子人家里拴着的那条大黄狗都扭头咬断了套脖的绳子,早早奔命去了。
李衍逆着人群而行,挨家挨户去叫人,终于到了他自家门前。
他没有从先前的人群中找到大哥,外头动静这么大,大哥不应该没有听到,大概他还在家里。
家里门户只上了一条木闩,可是他根本看不清。
和宋先生交谈时,天色分明黄昏薄暮,他跑回家的工夫,眼前已经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他凭着记忆中的道路推开家门,喊道:“哥!大哥!李润!”
没有人回他,他什么也看不到。
李衍屏息凝神,狂风扫叶呼啸中没有一丝生机。
忽而一剑西来,像是黑魆魆的瓷瓶被外力打破,一缕金色的光芒力透斑驳夜色,一道年轻的声音惊疑道:
“咦!还以为是什么妖怪故意吸引人过来呢,没想到真是个人!”
李衍猛然被光芒一刺,抬袖遮眼,忙道:“您是仙人吗?这里还有活人吗?你有没有见过我大哥!”
光芒一寸一寸消失,如渊的黑暗将再次遮蔽天光。
李衍的心随着光亮的消失沉了下来。他不是仙人,是位年轻的上山人,也许不是那种会把人污蔑成妖族捉走炼药的上山人,但似乎……没那么厉害。
因为他还驱不散那些黑暗。
没那么厉害的上山人朝西舞了数十剑招,剑气摧枯拉朽,他家本就不坚实的院墙应声而毁,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向落羽镇外,道路的尽头凭空多出了一道流光的门。
门外是慌乱无措的人流,门内是一片死地,天与地一样隔绝。
“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灵了。”
李衍闻言,没有哀嚎痛哭磨磨唧唧,拔腿朝着甬道外狂奔。
黑暗中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临别时李衍总觉得不能白白受人恩惠,问询上山人的名讳,以期来日报答,但他没有问到。
施恩不图报,实是真君子。
而这一切李不寻尽收眼底,他已然猜出了这一人一剑是何人。
出场这么拉风,说话这么装,还手握天神的钧天剑,果然是你——闻鹤雪!
面容和性情会随着每一次轮回骨肉血亲和遭遇的不同发生改变,而灵魂是亘古永存的。
李不寻认出了,这是闻鹤雪的灵魂。
等等,按照时间的远近亲疏来论,这可不是什么闻鹤雪,该是西越王桓庚的转世才对。
听听他说的是些什么话,怎么叫没有活着的生灵了!渺小蜉蝣如他不是生灵吗?前天路过大树下一窝蚂蚁还有百万生灵呢!
可他说这里没有活着的生灵了。
李大郎还活着吗?早知道会不知所踪,不如死一遭看着李大郎是生是死,去向如何,万一找不到了,岂不是让祖师爷遗憾终身!
李不寻被黑暗吞没前心中懊悔唯有此事。
他看了祖师爷好些年,看到他娘亲离世、姐姐离家生死难料,如今连唯一的亲人都下落不明,于心何忍?
黑暗吞没了他,再见时,入目凄凉无故物。
逃出落羽镇后的人们互相抱头痛哭,劫后余生,死别者少,尸首无处可寻,而混乱中生离者众多。
怨气凝结的黑雾以落羽镇为中心不断向外绵延,他们来不及歇脚,又要马不停蹄逃亡。
这支流亡的队伍,等到越过春秋,人数只会越来越多。
满地腥云,哀鸿遍野,这才刚刚开始,没有上山人来帮他们。
——除了那个一剑破开天光的人。
李衍回头看,并没有看到张牙舞爪的巨兽大妖,凝视黑暗的时候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怨气侵染的面积越来越大,边界线越来越来长,而扩大的速度却日渐慢了下来,那些黑雾在向下缓缓浸蚀大地。
按照这个速度,似乎能放心了,只要离落羽镇远远的,安度一生不难,至于后来人如何,交给后人的智慧了。
李衍不过是个少年,他肯定这样想过。
千万年前到后世,人族没有改变过,他们贪婪、懒惰、自私自利,从来如此。
蜉蝣李不寻如此想到。
可即便如此,世上还有桓庚、辛羿这样的人,有祖师爷、师父这样的人,还有千千万万勇气的赞歌。
李衍不会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