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烦透整个长天,惹人心躁,落羽镇河流小溪的岸边都寂静无息。
往常这样炽热的季节,男女老幼都会在水边嬉戏,今岁镇上巡视的人太多,大家都紧闭门户,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究其原因,还是上山人的命令。
“说是有妖伤了上山人,逃到了落羽镇,不知所踪,这些天一茬接一茬的人就是在找妖孽,若是谁胆敢私藏,真是找死!”
“那妖孽长什么样?”
“谁知道,听说能变得和人一样,听说不少人被当作妖捉走了,反正这几天少出门,万一被认成妖孽就糟了。”
李不寻趴在草茎上,偶尔才会有这么一两个人出现在视野内,他听到的这番话时,耳畔河流缓缓流淌,夜空皓月洁白无暇。
李衍正和树上一只炸毛的松鼠四目相对对峙而立。
事实上,一刻钟之前,这只毛绒绒的小松鼠还是个垂髫小童,生得白白净净,就是黑溜溜的眼珠里满是警惕的神情。
李三郎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变成了红毛松鼠爬到了树上,目瞪口呆。
他不认得这只小松鼠是哪个,可李不寻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有一场吹了千万年的风终于拂他面庞,要告诉他什么,他没有听到,又像一直以为的无望的重逢终于有了可待的期望。
哪怕是在一只蜉蝣的身体里,哪怕孱弱渺小到无法撼动世界分毫,但仍有故人来相逢。
“上山人捉的就是你?”
李三郎向它伸出手,好奇道:“为什么捉你?你干了什么坏事?”
小松鼠呲牙不回答,一溜烟儿跑到树上,借高大的树木隐藏自己的身影。
李衍在树下坐等了一会儿,挠挠头,等到夜深人静,清风徐来,小松鼠仍然没有下来,而他点着脑袋一下又一下,更不知道,那只小松鼠蹿下来将他的脑袋靠在树干上,看着他睡着了。
“醒醒,三郎,快醒醒!怎么在这儿睡了!”
他被人推醒,睡眼看着气急败坏的大哥,袖口擦了擦唇角。
“哥你怎么找过来了?”
“最近镇上不太平,我让你待在家里,你跑出来找那个宋先生就就算了,怎么还一个人跑到这种偏僻的荒野地方还睡着了!”
李润背着药筐狠狠训他,再看这傻小子竟然还乐呵呵地甩甩坐麻了的腿,仰头看着茂密的树冠,松鼠妖跑了。
“傻小子,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李衍知道,不能把妖孽挂在嘴上,大哥不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容易惹来麻烦。
“山上的仙人要捉妖,妖是没见到一只,反而伤了不少人,医馆忙得不行,我不能不去,你在家继续捣鼓你那些木头人,少出门就是了。”
月光倾泻在河道上,水面泛着粼粼波光,静谧的河流横亘千年光阴,李润走在前方,叮嘱弟弟,脚步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宋先生那里,你要是想去,也背着些人,镇上读书的小孩越来越少,宋先生也不容易。”
高树之上,有双眼偏头疑惑望向兄弟二人远去的背影。
浩浩荡荡的捉妖巡视一直持续到深冬,北风起,大雪飘,冰河封冻。
这大半年的时光快到让李不寻觉得日月移动都变快了,之前那些熠熠生辉的星辰,很快黯淡老去,静静流淌的岁月河流也像大江一样呼啦啦奔涌而去。
当然,上山人收获颇丰,捉到了不少妖孽,但依李不寻来看,未必全是妖族。
可那有什么办法?救命的灵丹妙药、蕴含灵力的法器,狐皮兽骨妖髓,即便是同为人间生灵,妖与兽类无异,只是资源。
妖的皮肉能换钱,骨头能换钱,血肉能换钱。
所以就算做不成上山人,猎妖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比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却百无一用的读书人地位更高。
可人与妖该如何区分?
利欲熏心的猎妖人会不会干脆拿人的血肉骨骼来卖钱呢?
李衍说不好,反正长街透出的血腥味时浓时淡,始终萦绕在鼻尖。
这才是乱世,李不寻心想,只比西越国时期含蓄了一点的乱世。
芦叶惊雪絮,琼枝浸霜华,飘飘扬扬,人间青山老。
眼看这一年就要到头了,街上依然没什么人,别说置办年货,正经入口的猪肉都没地方买。
至于别的肉,他们也不敢买。
无奈之下,李三郎裹上厚棉衣,来到泝河,想碰碰运气。
他先用大石头砸开水面,然后脱掉棉衣,趴到冰面上,将手伸到水下。水下没有那么冷,过冬的鱼儿绕着他指尖打转,他用力一抓,捞到一条大鱼。
他折了两枝芦苇穿过鱼嘴,喜出望外拎着鱼儿回家。
意外乍然横生,大雪骤急,风雪拦停了他的脚步。
泝河的冰层被打磨成一面光滑的镜子,一瞬间,天地寂静,风停雪止。
早该死在秋日的蜉蝣在冬日短暂地醒来,身化漫天雪霰,白玉尘扬。
镜湖上饱蘸风雪之人携霜华而来,踮脚赤足行于冰上,轻纱裹躯,青丝垂坠,自雪尘中缓缓显露真容。
李衍的发丝还沾着冰屑,泡进水中的手经冷风一吹变得僵硬通红,苇草绳穿过的鱼儿用力呼吸着,与飘渺仙鬼之物相比,一切都显得那样艰难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