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姐沾水的手抚在他潮湿的发顶上,盛夏的夜晚明明很快就能吹干水汽,可她心里的角落像是要渡过一个漫长的雨季一样,令人郁郁。
这个残夜发生的事犹如风过古井,掠水无痕,有一只勤勤恳恳的蜉蝣被雨水打落尘埃好多回,用它那微弱的生命记录下来。
但实在是有点难捱。
李不寻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趴在庭中梧桐木的叶片上,忧愁思考虫生。
怎么回事?难道真的要困在小虫子的意识里,一遍遍死去重来,到底是想让他看到什么!
他昏沉沉地睡去醒来,依然是一只蜉蝣。对记忆累计的蜉蝣而言,时间在一次次死亡重生的交替下按了倍速键,他如走马观花一样流过李三郎的光阴长河,然而他只是河中的一只孱弱小虫,无法推拒命运的洪流。
就像是距离这个雨夜后,月亮圆了十二次,四季更迭一次,李三郎的阿娘在一个清晨悄然没了声息一样。
李家的三个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李二姐平静地为娘亲料理身后事,翘首忧愁地望向门外。
她在等什么人。
阿娘的葬礼上,前来吊唁的要么是街坊要么是从前的客人,宋先生也来了,总归都是落羽镇上的人。
等到阿娘入土为安,客走茶凉,李二姐等的不速之客也来了。
不速之客御剑凌空,居高临下,言笑晏晏,“我来讨债。”
李大郎挡在弟妹身前,他这一年长高了不少,称不上健硕,但每日上山挖草药也比从前强壮不少。
他记得这人,一年前为阿娘寻药时,那位一剑斩黑蛇头颅的上山人,哪怕他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李润也绝不敢轻视他。
“我不记得我们欠了您什么债务。”
“你们阿娘去岁就该命丧黄泉,你兄妹二人为求母药,舍身作饵杀妖物,可惜不中用。尽管你们没有付出,我仍旧支付了报酬,姑且算作赊账,如今人已去,连本带利也该还债。”
他摇头晃脑,说得有理有据,李润强装的气势泄去了一大半,但他如今是家里的长兄,顶梁柱,不能胆怯。
“您要多少钱?我每日上山挖药草,卖给收药材的人,还跟着镇上的郎中给人看病,除却家用,余下的钱都可以给您。”
上山人一笑,并非刻意嘲讽,不经意间却是在嘲笑李大郎的无知愚蠢。
“那一粒延寿丹乃是无价之物,千金难换,凭你挖一万年药草都换不来。不过……”
他话音一转,清俊的眉眼暗藏看好戏的意味,
“不过你妹妹胆识过人,与仙有缘,可登人山,说好的,她跟我走,前途无量自不必说,这笔债也可一笔勾销。”
李三郎拽着他二姐的裙裾,怯怯低唤,“二姐,不要去……”
李清澜拂开弟弟的手,目光不敢看那云上之人。
“在下谢东流,师承青霄观。”他骄傲地指向夕阳方向的那座山,金色的辉光洒在他侧脸,如火如霞。
他面向李二姐说:“你也不要觉得是我强行逼迫,万物自有定数,你逆改了你娘亲的命数,这一笔必然还是要记在你头上。上山人也不喜做亏本的买卖,况之前你已经答应了,来与不来随你,万事你自负。”
言语间满是潇洒自如,仙音渺渺,似无半分逼迫之意。
却让李大郎的心尖颤了好几下,整个胸前一片都凉透了。
他掰过来妹妹的肩膀,沉痛问道:“你什么时候答应他要跟他去山上的!为什么不跟家里人商量!”
“一年前阿娘活过来之后,我就答应了他。”李清澜抿唇回他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她故作得意扬扬,“大哥,你我一同遇到了上山人,可你终究与他们无缘,才让我捡了便宜。”
“上山人腾云驾雾斩妖除魔,还能济世救人,更有望得道登仙,何等威风,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好事,有青霄观的道长亲自来接我上山,大哥你就让我走吧!”
李润没想到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双手缓缓松开她的肩膀,垂落身侧,颓废无力。
其实做上山人没什么不好的,甚至还是件很好的事,有很多凡夫妄图登山而望仙却不得章法,反而走上了外道,这本来是件好事。
因为是为阿娘延寿的代价,才让他以为这是一件坏事。
李大郎听了这话兴许有一点羡慕妹妹,但仍有疑虑,于是以眼神询问谢东流,满眼希冀,“谢仙长,是真的吗?”
谢东流含笑沉默,似是默认,李大郎才松了口气,笑着祝愿她。
李三郎却猛地大跨步攥紧了二姐的手,“二姐不要骗人,宋先生说上山的那些有缘人命都不好的。”
“你怎么还信宋先生,你是阿娘的孩子,宋先生可没能救阿娘,是上山人救过阿娘。”
她一直都用这样温温柔柔的语气说话,临别时依然如此,但她做的决定难以更改。
李不寻旁观着这一幕,直觉告诉他,李二姐口中的上山人并非如此简单,他试着飞到李二姐的肩头,好多次,失败了。
难道只能追寻祖师爷的身影吗?
不对,那天雨夜他分明能看到李家另外一双兄妹在做什么。
蜉蝣啊蜉蝣,生生死死到底为哪般?
谢东流沉默笑看兄弟姐妹三人,余光瞥到了一只飞虫,他一逮手,捏死了这只虫子。
李不寻:“……”早该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