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川顺手拿起书案上的玉砚,狠狠砸了过去,砚台在地上撞了个粉碎,细小的碎片飞溅起来,划破了沈砚山的额角。
一滴血便沿着眉角落了下来,触目惊心。
沈砚山跪得笔直,不卑不亢地道:“请父亲息怒,孩儿并非胡闹,乃是深思熟虑后做下的决定,请父亲成全。”
“并非胡闹?”沈明川怒极反笑,“我看你是想气死我才对!沈氏族人不得入朝为官,违者逐出家门,这后果你也想过了?无所谓?还是倚仗我不敢罚你?”
“孩儿去意已决,父亲不必留情。”沈砚山眼神坚决,缓缓道。
“……”
沈明川沉默起来,他看向坐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夫人。
王韫毓缓了口气,温声问道:“砚山,母亲知你想报答授业之恩,重情是好事,可为此赔上一生,不值得。”
沈砚山坚决道:“不全是如此,孩儿有自己的得失。”
“……当真想明白了?”王韫毓叹了一声,淡淡问。
他不假思索地回:“是。”
“那就走吧,你有自己的人生,也能自己做主了,母亲不会拦你。”王韫毓走上前去,将沈砚山扶起来,拿手帕擦去他额角的鲜血,“可族规不能废……以后,只能靠自己了,明白么?”
沈砚山看了眼母亲,又抬头往沈明川看过一眼,眼底泛开涟漪,情绪起伏,可终究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可临到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沈砚山脚步一顿,回过身来,利落撩袍下跪,叩拜三下,一字一句道:“孩儿不孝,望母亲与父亲往后珍重,不必挂念孩儿。”
游安这回没有跟上去,公子这一走,便是整整二十载。
04.
沈砚山,两朝宰辅,尊荣无比的帝师,辅佐永宁帝开创盛世之景,时人莫不称道。这样的一个人在成就最高的那一刻,辞官了。
城中一时沸沸扬扬,可沈砚山本人端得一派云淡风轻。
“沈叔父,您当真要离开?”已是天子近臣、在内阁任职辅臣,兼户部尚书的师明月换了朝服,赶来城门口问他。
沈砚山如今两鬓已白,容貌虽没什么太大变化,可瞧着总感觉眉宇间挂着淡淡愁绪。
他笑了笑,淡淡道:“阿梧,我早该走了,只是放心不下你们,才多逗留了这些时日。”
先是师微远临终托付,将师明月与师珊瑚丢给了他;再是谢煜撒手不管,将整个天佑朝和年幼的永宁帝托付给他……
他的脚步被绊住许久,如今窥得盛世一角,也该走了。
“其、其实,娘娘她会由衷希望您过得好,而不是……”
“我自然晓得。”他顿了顿,“可她食言了,我却不能失诺。”
沈砚山神色淡淡看着前方,他实则不太信这些仙神鬼怪,所谓的地府又当真存在?可他做到了她说的要求,如今也该去到她面前,带她离开。
师明月自然没能拦下他。
她和珊瑚从一个月前便想着法子试图留下沈叔叔,陛下也是,谢宁雪就差抛开自己皇帝的面子,守在沈府堵他的路了。
可没有一个人能说动他。
沈砚山从前是为一个人而来,如今也是为了同样一个人离去。
他回了一趟临章郡,恍惚想起,某次的赈灾,自己曾带程素朝去过沈府,拜访过母亲和父亲。
游安吵吵嚷嚷在他耳畔念叨些没有逻辑的诗文,指桑骂槐说他没用。那会儿,程素朝得知他当年与家中决裂才入仕为官,废了好大劲在母亲身边说他的好话,就为了让他们一家尽释前嫌。
那会儿母亲说了什么?似乎在感叹,要是自己得了个闺女就好了,不像他是个没良心的。
沈砚山想,若是那个时候,他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将她藏在临郡,对外宣扬太后意外身亡,是不是不会有往后的一切?
或许更早,他向母亲坦白,在顾夫人尚且在世时,向她提亲,将人接来临章,是不是会有另一个结局呢?
原来,这便是悔恨么?
他在家中待了半月,大抵是游安出卖他说了什么,除去第一日有人来问过他成家一事后,再没有人会来催这件事。
为何?
王夫人紧紧攥着他的手,哽咽道:“因为母亲我啊,无比清楚,砚山你就只是最后来看看我们两个老人的吧?”
“……”
沈砚山望着母亲含泪的双眼,口中说不出一句话。
十八岁那年,他离开之时,母亲以笑相送;赈灾那年,他离开之时,母亲只道多多回家来看看;而今,大概是明白再不会相见了。
他走了。
从临章郡再度回到了都城。
北边的矮山上,她的坟前早前建了一座石亭,亭子取名“朝月”。
沈砚山站在亭子里远眺,都城的繁华热闹映入眼帘。
山间清风徐徐,初见春意,算算日子,也快到上巳节了。
他摸到被妥帖放在袖子里的旧香囊,指腹摩挲其上绣着的一只憨态可掬的橘黄小鸭子,针法看着粗糙,但能看出主人的用心。
他不喜甜腻的味道,至今或许依旧不喜,却偏爱那街巷叫卖的饴糖。这糖块口感并不算细腻,入口很甜,甜而发腻,似乎想不出一个借口说服自己去尝。
可早成习惯,是自那日起毫无由来的偏爱。
他朝着她的方向小心翼翼靠近而来,期盼一个短暂的余生,最后隔开他与她的,是世事无常,是永远也跨越不了的生死。
会有下辈子吗?此生相遇便已是于千万人中相逢的幸事,来生……来生又有多远,要走多长才能到达呢?
半生困顿,半生萧索。
他不信神佛,却无比虔诚地向天地求愿一个来生。
可天地无声,静谧到只有胸腔那颗早已死去的心突然跳动的细微声响。
鲜红的血从朝月亭前的石阶淌下来,一滴一滴,与那座坟茔遥遥相望。
沈砚山一如天上的行云,悄无声息地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