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格斯特的眉毛高高扬起,他抬头看了眼汤姆——他正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地看着窗外——随即翻开了第一页。
——是他自己。
第一页的画面极为精美,远处是大片大片如同火烧一般的晚霞,在围墙的遮挡下只露出了一半,然而这一切美景都不如画面正中央那个少年来得俊秀,画他的人显然花了许多心力在脸上,就连奥格斯特自己看见画里的他都不免为其美貌屏住呼吸。
画面是会动的,里面的少年好像知道自己迎来了观众,抬头粲然一笑。
奥格斯特抿了抿唇,他没有笑,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悸动,平静的心湖终于泛起了涟漪。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七岁、八岁、九岁……一张张画中的奥格斯特身姿逐渐挺拔,五官逐渐张开,稚气渐渐消减——身边也多了另一个黑发黑眸的少年,是汤姆。
他们并肩而行,一年级就敢干翻一群学长;他们光芒万丈,所有人在这两人面前都不免黯然失色,他们是里德尔和洛佩兹。
奥格斯特轻轻地合上了日记本,他真心实意地笑了,从没有过地、温柔地说:
“汤姆,我很——”
警报声。
两人的脸色几乎同时一变,汤姆几乎瞬间跳了起来拉住奥格斯的手腕,飞一样地窜出了断裂的墙边。奥格斯被他猛地一拽,跌跌撞撞往前跑去地时候艰难地把两人的行李放在口袋里。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在学校就施了缩小咒。
女人们惊恐的大叫,孩子不知所措的嚎啕,男人们的骂声与叫声,奔涌的人群、杂乱的脚步,所有人都在匆忙地奔向防空洞。远处德国飞机隐隐约约的发动机声如同催命的乐曲,若隐若现地刺痛了所有人的心神。
奥格斯特手里还捏着那本日记本,他身上还穿着睡衣,领口大张着,冬天的冷风不留情面地钻入,他全身一个抖擞。汤姆似乎察觉到他的感受,一边大步奔跑一边把外套扔给了奥格斯特。
奥格斯特几乎哭笑不得地说:“我没那么娇弱——”
汤姆头也不回地大喊说:“给我穿上!洛佩兹!”
汤姆知道奥格斯特的倔强,他死死捏着他的手腕,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非常糟糕的预感……好像惴惴不安的铡刀悬在高空即将落下……他忽然感到手上一股阻力,他猛地回头,看见奥格斯特停止了奔跑。
奥格斯特冷静地说:“好了,就到此为止吧。”
“我要去救人了。”
“你他妈的疯了!!”汤姆狂怒地大吼,“走!跟我走啊!”
远处的飞机轰鸣声渐近,奥格斯特没有笑。他定定地看着汤姆,周围汹涌的人群像奔腾的潮水,轻而易举的盖过了他们,如同泥石流裹挟着两颗时代的尘埃。奥格斯特说:“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汤姆咬牙切齿地说,“你今天哪也别想去。”
奥格斯特说:“我说过的,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我他妈的就不同意!去你妈的救人,你要是敢走,我就在防空洞里杀人——我能杀几个是几个——要是你死在这里,我就把伦敦夷平!你以为我为什么回来!你以为!”
“只有我能去做的事,我就必须去。”奥格斯特冷淡地说,他似乎丝毫没被汤姆的暴怒影响,甚至不把他的杀人宣言放在心上。奥格斯特只是加快语速说:“你不能理解那是你的事情,但是我现在就是要走,你爱杀几个人就杀,等我回来,一定和你算账。”
可能是因为他话里那句笃定的“等我回来”,汤姆怔楞了一秒,手下意识地松了一点,奥格斯特猛地抽出手腕,汤姆再次扑了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摆。而奥格斯特迅速后退,衣摆发出裂帛的声音,汤姆手指几乎扣进了布料里面,而奥格斯特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他消失在了人海中。
汤姆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四周奔跑的人群几次撞到他的肩膀,有人在他耳边喊到:“愣什么啊小孩!快跑啊!”但他没有动。
他想明白了,他如果杀人,洛佩兹一定会要他好看,说不定就要和他绝交,这绝不是个合算的买卖——相反,如果他死在了这场轰炸中,洛佩兹一定会悔不当初。
如果他侥幸活下来……如果他可以等到他……
猛烈跳动澎湃如捶鼓的心跳里,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每一声喘息,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儿时和洛佩兹嬉戏的那篇海滩的潮汐。从七岁到十三岁,每一分钟每一个对视每一个主动或被迫的肢体接触在一瞬间连接成一场浩荡的走马灯。他就在这样荡气回肠的心虚激荡里知道自己一生所求。
他想等到他,如生死不共同,那么生死无意义。
汤姆没有动,他并不希望以生命为赌注,但是和他对垒的人,叫奥格斯特·洛佩兹。
值了,他心里想,几乎是自暴自弃一般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心里想着许多念头:他想,如果能和奥格斯特一起活下来,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要远离死亡,就像飞离这场该死的轰炸一样飞得越远越好。但是现在,他这辈子就赌这一次了。
他咬牙切齿地拧开了怀里福灵剂的瓶塞,灌了一大口,福灵剂只剩下一小半,他抖着手把瓶子揣回怀里。
飞机轰鸣的声音确凿无误地出现在了头顶正上方,汤姆头皮发麻,他几乎是在倒数着自己的人生——炮弹灼烧的声音如同末日的号角——炸开的响声忽然变得遥远——
“——汤姆!”
战火纷飞之下,奥格斯特飞奔而至,他几乎是一瞬间出现在他眼前的。或许是他在生死关头记忆错乱,总而言之奥格斯特是从天而降一般到达他眼前的。他的头发被风吹起,荡开一个夸张的弧度。奥格斯特攥紧了他的手腕,他本想置气地挣脱,但最后还是没有动弹。他的手心紧贴着自己的脉搏,汤姆感到血脉喷张,热浪几乎席卷了他整个人。他们开始疯狂地奔跑,警报依然继续高声鸣唱,但之前如同催命一般令人心烦的声音在此时竟然如同战场的号角。汤姆已经不顾一切了,好像把灵魂也扔在了身后,一切的桎梏与懊恼、哀悼的人生与鲜血、他的自由与权力。
汤姆和奥格斯特疯狂地奔跑,他们越过一路上纷乱的铁丝,断裂的墙壁,倒塌的屋顶,甚至炸断的手臂,痛苦哀嚎着的人们,一切喧嚣被抛到脑后,他们是那么、那么自由。
炮弹被扔下,在四周炸开雷声般的悲歌,汤姆感到仿佛耳朵炸开一样疼痛难忍,而这时奥格斯特忽然放声大笑,他在圣诞节的早晨忽然想起了歌舞升平的日子与支离破碎的现实,在奔涌的两者之间逃跑的少年如同骄傲的英雄一样仰头大笑。汤姆明明只能听见耳畔一阵嗡鸣,却依然无比精准地捕捉到了奥格斯特畅快的笑声。
天地上下万里江山,众生惴惴唯唯诺诺,唯独他们二人肆意奔跑。
汤姆挣脱开奥格斯特捏着自己手腕的手,然后庄重地、虔诚地,重新把自己的手与之手心相握。
身心所系,唯此一人。
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