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无耻万安,负国误民!”
文渊阁一声怒喝,如一道惊雷劈下,震醒了所有还没完全清醒的官员。人们纷纷看向声音的源头:原来是刘珝。
万安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着鼻子骂,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刘叔温,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你敢说那几个御史不是你的人?项忠才被贬,你就巴巴儿地要赶于阁老走,朝廷正缺乏持守清节之人,你此举不是负国是什么?”
说来也巧,人们都咂摸着汪直下一个要对付的应该是坚持要为项忠主持公道的于涣,没想到是商辂和于涣二人一同被弹劾;而且弹劾商辂的是汪直的人,弹劾于涣的却是万安的人。
“万学士,刘学士,二位还是暂且化干戈为玉帛吧。再待久了,御史都要循着声儿来了。”于涣平静温和的声音响起。人群自动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万安重新挂上笑容说:“于阁老说的是。”
刘珝有些不满道:“于阁老何必为他出头?”
“没有什么为谁出头的话。二位学士还是先来参会吧。”于涣深深地看了一眼刘珝,拱了拱手,便甩袖而去。
他知道我是想借机骂一骂万安,过过嘴瘾?刘珝陷入沉思。
万安则敏锐地感觉于涣今天的状态好像不太对劲儿。若是往常,于涣在离开时应当会更客气些。他探究的目光粘在于涣身上,试图找出更多不同。
于涣心里有事儿。
这是万安最终确定得出的结论。大概和此人相处久了就很难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将于涣视作前进路上的太行王屋的万安更是一发现他有哪里不对,便如闻到血腥味儿的秃鹫一样紧紧盯住他。
商辂主持会议的时候,于涣看了他好几眼。所以是商辂那边出什么事了?万安在心中不断揣摩。
第二天,商辂上书乞归。皇帝二话不说就批准了,仿佛巴不得他快点走。如果说项忠的获罪还只是让人心有戚戚,首辅的辞职便过于出人意料了。
“岳丈!”于涣快步往商府的书房走。他正要跟商辂分享自己的计划:项忠被贬已成定局,兵部尚书的位子空了出来,按理应该廷推出新人选。他准备推动余子俊回京接任这一职务,这样朝堂上又能多一份自己的力量。
商辂如往常一样友好地接待了他,命下人泡了茶来,可于涣还是察觉出不对。
“岳丈可是有什么心事?”
“象观啊……”商辂竟难得地吞吞吐吐起来,他看着于涣的眼睛,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夺门之变前夕,于谦来找他起草奏疏时锐利而赤忱的双眸。
锐利这个词,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被用在于涣身上了。他收敛起自己眉宇间的锋芒,就好像狮、虎收起爪子和牙齿就指望别人忽略自己的体型,而将自己目为更加无害的绵羊。
“你那日上书的判决,其实是让皇上难做了”商辂一时竟开不了说那句话的口,便岔到另一个话题,“你说要轻判,结果却重判,岂不是让皇上来担这个骂名?”
“我知道。”
“你知道还……唉。”
商辂注视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兼女婿,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象观,古话讲‘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此句何解?”
“岳丈要退?”
于涣惊愕地瞪大眼睛。这还是商辂为数不多见到他情绪如此外露的时候。
商辂起身道:“方今之世,权宦当道,天子沉溺炼丹、醮禳、礼佛,万安等幸进之臣在朝堂上硬是占据一席之地。若不是有你我在,早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进退有时,若能急流勇退,也不失为范蠡。”
于涣急道:“若是您致仕,我们岂不又断一臂?”
商辂示意他稍安勿躁:“皇上岂能容得一家独大!我走了,也未必是坏事。象观,你毕竟是皇上第一任讲官,他对你还有感情。”
见于涣不搭腔,商辂接着说:“如今的风气,确不可比景泰。象观,我走后,内阁就拜托你了。”说完,他深深一拜。
于涣感到一种难明的怒气充郁于胸,眼前一阵发昏,嘴里发苦。他在原地立定片刻,才伸出手,缓慢而坚定地托起商辂,看着他的眼睛说:“岳丈,我说过,当为时,我绝不会退。”
商辂一怔,勉强勾起嘴角道:“象观,你——”
“您去自我放逐,流连江畔吧!但愿您能保全清白之名,留待万世敬仰。我嘛,呵呵”于涣有些自嘲地笑道,“我爹是个大圣人,我也得做圣人哪……‘圣人与世推移’,我就随流扬波,吃些酒糟,喝点儿薄酒吧!”
言罢,于涣冲商辂一拜便拂袖离去。
“各有各的路!”商辂摇摇头,慢慢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挺直的背一点一点弯了下去。
——
于涣在一个夜里走进祠堂。风呜呜地、轻巧地、冷冷地吹进来,从于涣身后,顺着他的后脖颈钻进衣服里,残酷地刺破温热的身躯;还有一缕绕过了他的身体而径直吹灭他手中刚刚点上的灯。
他讶异地看着手里熄灭的灯,似乎无法理解这样的现象。
难道世间真的有鬼魂吗?
于涣冷静地又拿着火折子打了火,用另一只手护着,把火苗凑近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