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员目瞪口呆,划屏幕的手一抖。
「实验体」胳膊上的血压计更进一步收紧,睡梦中的糸师凛眉毛死死纠结在一起。
啵。
“照目前的状态下去,我又要输了!!洁的成长速度,远在我之上!?我想不出致胜的方法……我的复仇之心即将被扼杀……!!我的执念,即将被摧毁!?我即将,输得头破血流……啊啊,洁……就是这个,洁的这种重压,正是我想要的!!”
啵。
“洁那个大混蛋……!!让我痛不欲生的可怕存在!!无比有力、无比准确地,在我的世界中拦住我去路的,绝对霸道的强者——”
啵。
“要涌出来了!!跟你同归于尽!!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充满破坏力的想象——我的欲望!!这份激情!!这一切的宣泄对象——”
啵。
“情况简直糟糕透顶。我本想打垮洁,行动却反被他利用发动反击……可恶!!快想想别的破坏方法!!想想在此刻这个战场的不合理下,有什么方法能让我更舒服地……打垮洁!!”
啵。
“这种感觉怎么回事……”
这种情况到底怎么回事!?
作为诱发10号「实验体」心理疾病的罪魁祸首,「洁」却仅仅只出现在「实验体」宣泄情绪的自说自话里,直到现在狭隘的梦仍然原地踏步,难道就没有更直观能代表「洁」所作所为的意象吗。
「实验体」害怕「那个存在」到了,连客观地好好正视祂也做不到,确实是叛逆期青少年特有的逃避行为。
研究员抖着手,重新调整血压计绑带。
“啊啊,爽到爆。找到,新玩具了……”泥巴地里冒出尖细如蚊讷的响动,尾音像被人为掐灭,隔着餐巾纸搓断金鱼的头。
啵。
泥泞里炸出的泡,其中一滴污秽溅到纯白雕像的枪管,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
意象,启示……就是这个!!研究员恍然大悟,推着眼镜快步凑到屏幕前,仔细端详画面中唯一的「主角」。
他早该想到的,在一池子脏东西围攻下,依旧耸立在噩梦中央,不能撼动的伟岸雕像。
那就是,「洁」。
研究员默念着不可名状怪物的指代称号,马上他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声。有前车之鉴,他这次甚至做好了一抬头,就会与显像之眼对视的准备。
雕像纹丝未动。
“没有谁的人生是为了你而存在的。”冷冰冰的机械音播报。
研究员脸色铁青,慢慢后背松懈下来,又感到自己简直大惊小怪。
屏幕上,雕像一如既往坚毅挺拔,自成一方天地,仿佛世间不存在任何事物有能力侵蚀、动摇祂分毫。
或许祂将继续于受害者的噩梦中存在万万年,成为一个时代难以磨灭的印记,成全「英雄」的宿命,作为千千万万人仰望的丰碑,与纯白空间同寿。围绕祂掀起丑陋的屠杀,再建新文明,重振往日荣光。成功在祂表面留下污点的秽物多如牛毛,但站在研究员局外人的立场,那只是周期性的循环。不存在的规则、理想、颠覆和黄金岁月,愤怒与其他反应变得无关紧要,围绕祂的故事永远处在俯仰之间。
哪怕泥水,甚至时间。
不必说「实验体」本身。
非常抱歉的是,研究员对如此根源性恐惧的创伤爱莫能助。痛惜。而现在,他想自己能够切身体悟,这位长着奇特下睫毛的年轻10号选手,是个不折不扣的恐怖片爱好者。
理所当然,祂是不存在与此世中,集合了漫长恐怖片星历史,鬼才导演群英荟萃灵感凝结的终极答案——
「洁」。
就是那个,折磨着年轻人脆弱内心的可怖「怪物」。
·
13号「实验体」马狼照英是个有趣的人,研究员沈默地忏悔,他对小混混、体育毒瘤和恶童抱有偏见。初见一个做挑染、抹发胶的冲天炮小伙子,谁又能想到在实验结束后,将躺过的休眠舱床单一丝不苟捋平、复原的人,马狼照英选手是唯一一个。
他也是第一个,在实验开始前主动报上姓名的选手。和其他人把自己当做功能性职员不同,这孩子似乎对「父」、「母」类社会身份,抱有天然的尊重。研究员不过是掏出了记录用的剩便签,马狼照英选手竟一眼认出,那是在幼稚园小鬼头里很受欢迎的卡通款式,进而推测研究员已为人父,说话间客气了不少——马狼照英选手在入职尤文图斯前,常常需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此消息是研究员在工作结束之后,好奇心驱使下搜索的马狼选手个人相关资料。
值得一提的是,马狼照英选手的「噩梦」,也与他本人有着微妙相似、令人忍俊不禁的“严谨”部分。
那是一间完全复刻现实廉租房、一室一卫的出租屋,单人床上的被铺皱巴巴的,对面是柜式TV电视,抽屉里放有医药箱、针线盒和杂物。
胡子拉碴的马狼选手——兴许是他最坏想象中成年的自己,可谓孩子心性——在喝一罐盗版啤酒。
身前的小凳子放了两袋拆封的零食,作为凑合的便利店便宜下酒菜。墙上的日历已经很久没有翻页,合页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房间不愿透光、通风,窗帘紧闭,靠床的墙壁挂着两件纯色体恤衫。「实验体」似乎出于某种考量没有装空调,空调龛空着,在南墙留出一个漆黑的大洞,却并未封住。
四下里太过安静了,显示器的视角貌似固定,研究员尝试通过外界刺激,诱导梦境发生改变。耗时一个小时,收效甚微。他只能看着一成不变的画面,偶尔听到电视传出的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尝试辨别全场赞颂的名字。但更多时候,研究员只能听到一个疲惫的中年解说员,无精打采地陈述比赛进程。
“一旦接受所谓的「失败」,就会明白,正是因为「那个存在」的进球,赛场才散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但奇怪的是,当现实来临时,你并不会感到不甘心,是因为你其实清楚自己不再是主角了吗……啊,可恶……原来是这样啊……之前一直作为故事的注脚传球的配角们,心里是这种复杂的感觉。这种挫败感,只有将进球「奉献」给绝对的主角时,才会得到救赎。”
“「那个存在」为你指明了通往进球的道路,作为配角,你现在只要传球就能取胜。那样就能成为,「那个存在」进球的最后一片拼图。这就是我与「那个存在」之间的化学反应,失败的配角世间仅存的卑微意义。”
“对你,也对当时的我而言,「那个存在」犯下了我们究其一生无法原谅的罪行。”
“祂旁若无人地存在着,太过耀眼了……”
在束手无策的第一个半小时,研究员清楚地听到了电视机里骤然爆发的狂响。
“唯一……!唯一留在对方门前的11号……”
“洁世一利用直球射门,一蹴而就……日本队实现逆转,GOOOOAL!!”
显示器里,颓废的马狼选手眼睛睁大了两秒。迅速地,他眼中的光黯淡下来,彻底熄灭,重回了无生趣的平静状态。仿佛方才的悸动,不过是他平庸人生中一次毫无意义、没有被解读价值的错误波动。彼时彼刻,他在想些什么?不会有人知道。而负责监测他的研究员,胸腔已被另一种和「实验体」毫无关联的冲动占据了,他心如擂鼓,不禁握紧拳头。
就在此时,裁判吹响了比赛结束的哨声,说明比分尘埃落定。尽管在显示器视角下,赛场那端具体发生何事,研究员什么也看不见。他不明原因地浑身战栗,鸡皮疙瘩爬上他的手臂。说不清是因为那狂热的氛围,还是如魔音穿脑般在脑中冲刷、激荡的那个名字。身临其境,排山倒海,四面八方的人们声嘶力竭呼喊着同一位「英雄」。
“洁世一!!”
“洁世一!!”
欢呼声久久回荡。
这个名字的出现已让人见怪不怪,研究员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记录下数据,最终他提前结束了这次实验。对马狼照英选手个人的理解,与初印象大相径庭。这是个心态健康的好孩子,有担当的年轻人,庆幸他不像其他人被「那个存在」影响太深。
也或许是,「那个存在」已在马狼照英选手的噩梦中融为一体,形成不可剥离的共生关系。当研究员自认为祂只占据了噩梦的冰山一角,皮毛样的浅薄,而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祂已肆虐成灾。至少在马狼照英选手的恶梦里,祂即是「末日」的化身。
怎么可能呢?
研究员报之一笑,摇了摇头,为自己不成熟的想法颇感无奈。
压力过大,焦虑未来选择的道路……看来是对自己要求过高造成的,建议马狼选手视情况予以调整。
可看马狼照英不服管的模样,研究员想,自己这番劝导也是白搭。并非身处于同一个行业,无法共情他人眼中疯狂的世界,对方亦不能理解自己的生存方式,只得止步辛叹,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次实验并非毫无收获,研究员终于解开了困扰自己整整一个星期的问题,他甚至因此久违地做了噩梦。
「洁」和「世一」,原来指代的是同一个东西。
翼龙脐带、纯白雕像,“造神运动”的主人翁,就像宗教寓言里的大灾祸,不同宗教的圣典却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共通点。
纵使好奇心如钻进伤口的蚂蚁,细细密密啃食着他。研究员无暇顾及,他面临着这次工作中最大的「挑战」,绘心甚八丢给他的压轴题。
第七天,四月一日愚人节——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研究员即将“治疗”最后一位选手。
按照绘心甚八所说,那小子可不好惹,一句忠告,要想“治疗”他,你自己可要先做足心理准备。
研究员并不承认,自己或多或少有被这几天的实验结果分散注意力。可能在这次工作圆满收尾后,他会考虑去稍微了解一下足球这项运动,计划待定。但若说自己在不知不觉被「祂的存在」影响,严重到自梦境中渗透、侵噬现实生活,研究员对此轻快地表示怀疑。
祂一手酿成的惨剧,歪曲了别人的人生,身为第三方视角的自己深有体会。可对于祂,绝非谦虚地说,自己仍一无所知。
易碎的水色青年直呼祂为,在梦想前方相遇的「同志」。晦暗的空间,子宫壁传递着沉着有力的心跳,研究员不敢深想在那个奇异庇护所里,「实验体」和身为观测者的自己究竟在谁的体内。足月之后呢?待到降生之日,他们的命运难道是——
扎着麻花辫的男孩在梦里观星,研究员被迫欣赏了一下午的宇宙星图,星汉灿烂万象棋布,在一颗小小的红色行星上面,研究员看到了一面蓝色旗帜。
那代表了,有人曾来过。
有位视力抱恙的青年才俊,梦中是一片废墟般的采石场,他顶礼膜拜着一块旧日文明的遗产。被风沙侵蚀,面容难以辨认的雕塑,是一个双手背后、腰板笔直的人型。
青年说,何去何从并不重要,今朝所成改明日,明日无可撼今朝。人要活在现实的当下,而非幻想的物语里。这是祂教会我的,命运的使用说明书。
太阳升起时,他们需要靠劳作换取报酬。倘若自己的「牺牲」得不到等价的「回报」,那这个世界就有问题。但他们无须产生多余的担心,神始终慈爱地垂青着这片土地。一夜无眠,研究员等到了初升的太阳,青年喃喃含着“神”、“恶魔”落下热泪,研究员却只感到巨大的荒诞。
那不过是一只高悬天际的蓝色眼睛。
他们正被所谓的造物主观测,研究员想,这次不用对方先开口,他了然。
太阳大抵便是「那个存在」的又一个化身。
他仅在一位11号「实验体」的梦里偷得了片刻安宁,这位年轻人的发色是稀有的纯白,梦却一反常理地平凡。研究员在显示器里目睹了一个事业有成、大企业员工普通的一天。没有多余社交干扰,按时上班、到点下班,在地铁上戴着降噪耳机听歌,无所事事、悠哉游哉是常态,这大概是普罗大众毕生追求的幸福生活。
研究员提心吊胆个把小时,丝毫没有寻到「那个存在」的影子,反倒让他哪哪都不习惯了。但他绝对、绝对该死的,不是在暗暗期待着祂的降临,只是循规蹈矩日常中出现了一丝不自然,像雪白瓷器的一丝裂纹,异常带给他的不安全感在密闭环境中无限放大了。「Blue Lock」就是个鬼地方,难道他也病了吗?玩笑话。成年人与青少年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可相提并论。
祂在哪?祂会从哪里出现?祂以怎样的姿态降临?祂像生物一样进食吗?祂有智慧吗?祂为什么不过来?为什么祂没有像过去那样莅临梦中!?
除非这家伙(啧,11号「实验体」),是「Blue Lock」为数不多心理健康的选手,好吧。研究员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烦躁从何而来。
扪心叩问:「好」或「坏」的「The END」,哪个才是自己真正想要记录的?
让研究员解释不清的是,这位白发「实验体」,竟在梦中放下游戏机的一瞬间,本次实验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不自然。
“……我打败了,最终BOSS。”白发「实验体」自言自语,似有所感。
研究员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他屏息凝神观察着「实验体」的一举一动,不放过蛛丝马迹。对方没有一秒钟迟疑,像是要起身喝水、上厕所般随意,打开了阳台的落地窗。
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研究员猛地站起来。
与此同时,「实验体」从休眠舱惊醒,带着困倦、没睡够,懒洋洋的腔调。
“啊,果然……还好我看过《盗梦空间》,差点变得麻烦了。”
“嗯……呼哈——早上好。”
其他还说了些什么。研究员对游戏术语知之甚少,等他继续追问下去,「实验体」却改口说自己不记得了。
两人同时沉默,面面相觑四目相对,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研究员默然,心脏咚咚咚撞击肋骨,他大脑一片空白,近乎惊恐地想。为什么。
在珍贵的「实验体」跳下去的顷刻间,自己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年轻人的生命在眼前惨烈消逝。竟是——
祂总算来了吗?
这不正常!祂只是人类虚构的产物,自己不该为了幻想慰籍品妨碍工作!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
研究员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他撑着额头,半是叹气道:“事情就是这样,在「Blue Lock」的实验中,我们暂时没有遇到梦境中无法成像的例子,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他撩眼皮,“看来,你就是那特殊的25%了,小选手。”
“可能你的压力已经大到,机器也无法捕捉的程度。”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累到一夜无梦。
这可真是……研究员有些抱歉,身为医者,眼前最需要治疗的人反倒无法接受治疗。
面对着黑发腼腆的年轻人,他的话匣子不知怎么就开了。出于保护选手们的个人隐私考虑,研究员隐去了关键人物、祂的名讳和「实验体」们的姓名,只说了些实验过程中自己亲眼见证且无法解释的部分,本意是想通过闲聊,让对方尽量放松下来。
“好可怕——”青年面露难色,仿佛感同身受,“原来大家的压力这么大,我之前从来没注意到过。谢谢你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也想努力帮助他们。”
“为了让队伍获胜,我想了解他们,我做不到对他们的处境漠视不管。而且……这个实验对你来说很重要,不是吗?”
研究员扯嘴角笑了笑,居然对身为陌生人的自己这么关心,也可能小伙子只是单纯感到有意思吧。
研究员举起平板,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这次他补充道:“想象不出「末日」也没关系,每个人的创造力姑且是不同的,试着直面内心的恐惧,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呃,我害怕的东西。我想是……贞子……?”青年斟酌道,脸颊挂着冷汗。
他认真补充,“还有加椰子。”
哈哈哈,这样下去进展完全停滞了!研究员却一派轻松,很乐意跟这孩子多聊两句,尤其对方还说今天是十八岁生日,一辈子仅此一次啊,可惜不是时候,完成手头工作迫在眉睫。
看到青年露出了明显局促的表情,研究员赶紧宽慰他,“你刚才的回答很好,实验终于有点苗头了,现在我们换一个方向。”
只好剑走偏锋了。
研究员微不可查地,做了个深呼吸。沉声道:“听着,在你的内心深处。”
“——你对「洁世一」,存在什么样的看法?”
来吧,让他见识一下,「Blue Lock」所有人的梦魇,究竟有着怎样的破坏力,对于这个年轻人总归也不能幸免吧。研究员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咦?”青年停顿了一下,神情古怪,“不……那个。”
是冲击力太大了吗。
研究员心有不忍,还是道:“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如果觉得提到那个人的名字让你感到很痛苦,不用勉强自己,我希望你。”实事求是地陈述自己当下的情绪变化,并且记住这种感受。
忽而他听到,乖巧青涩的青年略带诧异的回答。研究员瞪大了眼睛,好像他自出生起便保持着这样如深海鱼的姿态,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我就是洁世一。”
洁世一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地笑。
那双深邃的蓝色的眼睛,在这一周里阴魂不散,梦境内外如影随形,像拓印在研究员灵魂之中永恒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