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他求婚成功以来,洁世一发现米歇尔·凯撒的行为愈发异常。
光是自己注意到的,对方一言不发面朝一个方向,什么也不做的发呆,像这样的举动一周之内便多达十几次。
而且,通常这个方向上恰巧坐着一个他。
洁世一惴惴不安,隐约觉得喊凯撒回神已经不保险了,据说贸然喊醒睁着眼睛的梦游症患者,有造成对方精神错乱的风险。
在某些偏僻地区,这种异象似乎被当地居民叫做“喊魂”。是他查阅的维基百科。
尤其是,一个月前的中午,在东京是晚饭时间。凯撒以视频电话的形式,郑重会面了两人远在琦玉的老爸老妈。
双方相处谈不上愉快,在洁世一看来顶多算得上惺忪平常。
妈妈问他,有没有收到爷爷奶奶邮寄的蔬菜。
他说有。
爸爸高谈阔论,上一场拜仁的比赛他可是和同事一起在家看的,小世的表现未免太……!了不起!
洁一生记不住俱乐部的名称,那场比赛是拜仁慕尼黑VS.莱比锡红牛,赛后洁世一还和国神炼介一起吃了铁板牛扒。
他摸着后脑勺说,真的假的,好害羞啊。
德国的冬天很冷吧,要注意保暖哦。这样的对话,每年,对方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
关心总是不嫌多嘛。
以往凯撒是避开镜头,在洁世一对面冷眼旁观的那个。
洁夫妻没有佩戴翻译耳机,带有琦玉地方口音的日语,于凯撒的听力还有些难度,不知是否出于这个原因,平日里能用多门语言舌战世一的「混账皇帝」,那家伙竟然罕见地插不上话。
洁伊世问,什么时候和米歇尔酱一起回家呢?
米歇尔。酱??
等等,回家!
凯撒猛地转向洁世一。
洁世一如实回答,还没决定。
至少等休赛季不那么忙吧,然后是……提交材料后还要等半年,等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再去通知亲戚朋友,然后才是组织见面。
况且还要看凯撒的想法,这不是他能一个人决定的。
洁一生笑得很慈祥,他现在的年纪,眼角浮出细纹。和洁世一完全不一致的黑色眼睛,弯成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来自年长者的弧度。
那是有一部分「世一」特征的,亚洲人的五官。
不,反了吧。
真是个好孩子啊。带有一点乡音的中年男人说。于是身边长相酷似世一的妇人也跟着笑起来,和记忆里担任母亲角色的家伙大相径庭,一点也不典雅高贵,就是个普通女人。
洁世一笑嘻嘻颔首,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脖颈。
两个人一起好好生活,要记得按时吃饭,好好锻炼身体。
嗯。
不可以挑食喔。
知道了啦。
爷爷好想小世啊,你也要记得偶尔打个电话到秋田来。
嗯,我十二月底就回去了!话说,奶奶他们还好吗?
啊啦……米歇尔酱一个人留在慕尼黑,不会觉得寂寞吗?
咦,会吗?洁世一还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寂寞”这个词是米歇尔·凯撒的反义。
他随即向凯撒递了个询问的眼神。
……
似乎在日本有民间传说,受到祝福的善良人家,妖怪是无法轻易踏足家门的,除非得到主人翁的邀请,否则魂魄触碰到宅邸的边界,轻易会被那种正向的能量灼伤。
那种理所应当。
把作恶多端的鬼定在原地。
自那之后,对方这个对着空气发呆的频率,已然高到了一种,一种……让洁世一感到毛骨悚然的程度。
他决定委婉地建议凯撒,要不要找个时间,去专业机构做个心理健康检查,是不是婚前焦虑之类的。
当然作为未婚夫,他会请假陪着一起去。
洁世一默默组织好语言,准备在尽可能不刺激到病人的情况下进行游说。
他抬头。
直勾勾对上一双聚焦不定的蓝色眼睛。
洁世一吓得瞳孔骤缩,“凯,凯撒。”
“嗯?”那双眼睛马上压下来,很不耐烦一样,“干嘛。”
洁世一顿了两秒,“没事。”
凯撒挑眉,追问,“‘没事’是什么事,你卖关子呢,说啊。”
洁世一摇摇头,“我随便叫叫你。”
随口扯了个不符合他们年龄的借口,深陷初恋泥淖的愣头青才会没事找事儿。
话罢,他又瞥了眼凯撒。
对方斜倚着沙发另一端,手撑下巴,还戴了蓝光眼镜。见他看过来,凯撒心情大好,哼笑一声,“那你现在是‘随便看看我’?世一。”
看上去要多正常有多正常,甚至比自己还注重生活质量,健康用眼。
“呃,嗯。对。”洁世一胡乱答应。
“世一。”凯撒喊。
“哎。”洁世一看向凯撒。
凯撒神色百无聊赖,依旧音调一上一下地喊,“世一,世一,世一,世……”
洁世一露出看白痴的表情,瞪着死鱼眼,用仅存那点儿耐心等他重复完。
最后一句“世一”落地,凯撒眼睛一眨不眨。
两人大眼瞪小眼。
洁世一眉宇间浓浓的困惑,“你在干什么,我已经听见了啊。”
“哦——我也没事,”凯撒拖长音,略带得意洋洋道,“没事所以随便叫叫你,怎么,不可以吗?”
“世一。”
“不,你开心就好。”洁世一被他恶心得,开不了口。
可恶!完——全无法理解。
最近每逢遇到什么矛盾,凯撒似乎都优先使用这种迂回战术打锋,试图从心理上予以他重大打击。
上次出去吃饭也是,虽然在陌生人面前保持距离是自己下意识的行为,但是他也认为,在两人退役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节外生枝的好。
……照理来讲,那家伙应该和平时一样摆出讨人嫌的歪脸色,在整个用餐过程中见缝插针冷嘲热讽他才对啊。
为什么米歇尔·凯撒会对他,摆出那种假的不能再假的和颜悦色?这也太诡异了吧,超自然现象吗,唔哇——总觉得鸡皮疙瘩起来了。
这么满打满算,这家伙已经将近半个月没和他吵过架了。
脑子里的具体日期冒出来,洁世一颇感到匪夷所思。
洁和凯撒,他们从认识以来。这么多年,凡是见面的日子,从来没有哪一天是不针锋相对的。
最近生活风平浪静,和外头天气一般稳定的阴天。慕尼黑出行不下雪,他开车出去也不用上防滑链。这一切,都让洁世一心安理得享受难得清闲的同时,警惕心作祟,消除不了深埋的疑虑。
难不成……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到那家伙霉头上?
洁世一艰难地咽口水,挠了挠脸颊,试探地转过去。
是给女球迷的球衣上签名,不小心手快了,导致“Isagi Yoichi”的“Y”看上去像画了颗畏手畏脚的爱心,那件事。
还是,他一边看表演赛解说,一边吃菠萝味酸砂软糖。一不留神得意忘形,把本来应该合理分配在冬歇期的大盒装糖果,一口气全部吃掉的事,东窗事发了!?
唔唔……要是自己低头道个歉能够解决!
“你又想‘随便看看我’了,世一?”凯撒精准抓住时机,逮了个正着。
“诶?”洁世一心里正嘘,猝然被点名,吞吞吐吐道:“啊,对,没错……我就是。”随便看看。
凯撒似有所察地皱眉,歪头靠着沙发靠背,“要看就看,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嗯,你说得对。”洁世一敷衍答完,后知后觉这句话是应了凯撒的意思,仿佛自己真的是有意为之地在看他。
算了,这个无所谓。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到底是自己隐瞒的哪件事捅了娄子。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
想到世一今天居然频频转过来看自己,凯撒当即在脑内迅速复盘了一遍,他眼下的装束和往常相比有哪些精进。
答案是没有,他连金丝眼镜都试过了,只要是偏弱化审美取向的打扮,在洁世一眼里全部都一个样。对方还会多嘴多舌,歪比巴卜你视力下降会对接下来的训练有很大影响,合同上有写,身为职业选手必须做好身体管理。大家互相监督,共勉。刀子嘴斧子心,当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哼~那不就意味着。
世一只是单纯地想要看他,且一会儿功夫,就实践了好几次。
凯撒心里那条小人得志的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了。
订了婚的关系,就他妈的是不一样,靠!今非昔比!是不是,哈啊!?
下一步就是登堂入室,再下一步就是划地为牢,再再下一步就是——
洁世一这会儿低着头开始认真梳理,从凯撒态度发生巨大转变的节点,事无巨细逐个分析、排除。
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神情严肃地发呆。
凯撒心下不满,两人刚才好端端调着情,气氛正好,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爱情模块的系统加载延迟?
最近世一一反常态,对于自己的示好都假装看不见。
毕竟按照德国的法律,跨国婚姻要准备的材料十分繁冗,可以理解……理解个屁!
要是克服万难好不容易订了婚,却因为劳什子的附加事务搞得两人冷冷淡淡,那他妈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
不行,一无所获。洁世一叹气。
那一声叹息,如同砸在钉子上的重锤。凯撒本来准备了一箩筐,因地制宜设计的情话,一个泡泡、一个泡泡接连戳破。
凯撒说:“……叹什么气,‘随便让你看’,不收你钱就不错了。”
外面人想看他还要给他钱呢。
虽然外人要看世一,一样得掏钱。
“嗯?你说什么?”洁世一没跟上他的思路。
凯撒停了几秒,拉长脸,“没事,随便!行了吧!”
妈的。
米歇尔·凯撒觉得,自己的脾气和以前相比,真是好太多了。
问问世一就知道了。
主卧重装的时候,床的尺寸是他挑的。洁世一让他买两张单人床,凯撒坚决不同意。
干湿分离有客卧足够了,横竖都是在家里,事后床单枕套还是得他们洗。
不济,如果洁世一实在觉得后续清理麻烦,他可以联系熟人,在信得过的酒店订个长期套房。前提是洁世一能忍受他们时不时要在外面“亲密”聚首,鬼鬼祟祟像俩情报处特务接头。东南西北效以撒,日月星辰奏凯歌。蓄意谋反拜仁慕尼黑,冒着被体育狗仔围追堵截的风险。
凯撒料定他不敢,眼睛观察着他。
洁世一另有高见,他提出:没必要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
凯撒不虞地纠正,本来就是给两个人睡的床,那不叫“挤”。
现在的单人床才叫“挤”!无论选热身方案ABC,躺着瘸着跪着,像关在繁育舍笼子里的狗。
频率还不如狗。
呸,不如澳洲牧场的种公牛。
洁世一也有理,他从记事起就和父母分房睡。
刚和凯撒搞在一起时,他们约会订的套房是一间主卧、一间次卧室加一个贯通的会客厅,不用谁做了尾工程,有保洁为同性恋鞠躬尽瘁。完事儿后换个房间,睡觉也不耽误,不必忍受湿哒哒的蘑菇巢,他半夜做噩梦都是在培养皿里参加霉军夏令营。
都说运动完睡眠质量会更高,但米歇尔·凯撒睡相差得能入刑,欧洲人种族天赋头发容易起静电,天干物燥时节噼里啪啦偷袭,洁世一防不胜防。
就为了这么点儿破事,就要提前迈入分手前的冷遇期。凯撒不采纳,固执己见。
洁世一坚持,他不想每天起床压到凯撒的头发。
凯撒骂他颠倒黑白。
那样还挺痛的吧。洁世一目露关切。
剩下的话他没说全,那家伙的发际线已然有不容乐观的趋势,既然如此就别计较其他有的没的了,凡事有先后,凯撒也不想老了以后戴假发吧。
除此以外,洁世一倒还真无所谓。他天天那个魔鬼训练量,让他睡牛棚都能一夜无梦。
凯撒瞪着他,试图从那张无辜清俊的脸上揪出蛛丝马迹。
每次一有个什么,世一摆出关心人的态度,呵呵,结局可想而知。
明明就可以克服,这点毅力都没有,往小了说是“缺乏身为职业选手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往大了说“爱与不爱一目了然”!
彼时凯撒的头发已经长到过肩了,他单纯懒得剪。过去这是内斯的工作,主仆二人分道扬镳去日苦多,自己的事儿只能自己劳碌。他开始三年打鱼,两年晒网,一年到头想不起来打理一回。
先天基因强大,头发不护理居然也看得过去,比小区里那条赛级边牧还油光水滑。
凯撒嗤之以鼻,“我介意了吗?平时抓我头发也没见你多在意。”
洁世一果断说,“抱歉,我不知道你疼。我以后不乱碰你了。”
的头发。
就少了三个字,意思全变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随便你。”凯撒冷脸,什么也不劝了,转身进主卧。
门“砰”得关上了。
洁世一不理会,对此习以为常。
他依然按部就班,把需要复盘的比赛录像看完,给绘心甚八和拜仁教练各发了封几百字的赛后小结。
待到晚上十点半,洁世一看了眼时间。合上电脑,走到卧室门前。
他踌躇片刻,抬起胳膊屈着手指。
拖鞋圆头顺时针,从对准门,慢慢转了半圈。
屋里屋外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没动静。
睡了?/啧,什么意思,声音呢。
唉……/再等等。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等……!
走廊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客卧的门旋开,轻轻关上。
“砰。”几不可闻,公寓的隔音效果绝佳。
空——
嘁!
三十秒后米歇尔·凯撒用力甩开门,脸挂得能撂地儿,他踩着拖鞋大步流星冲到客卧门前,用能将把手掰下来的力气猛地往下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