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世一夹娃娃的水平处于老实男人的平均线，他上上一次夹娃娃，要追溯到遥远的未成年时期。碍于交往的女朋友性格一个比一个稳重，游乐园设施项目他没机会练级，气球打靶、夹娃娃、太鼓达人、捞金鱼、吊水球……后面已经变成庙会活动了，除了足球以外的游戏，洁世一全部是六十五到八十分之间徘徊的水准。

上一次夹娃娃，是米歇尔·凯撒狂犬病犯了，拉着洁世一硬要往年轻人扎堆的礼品店里凑。明明他们俩论谁，谁都对橱窗后面堆成小山的「Blue Lock Man」玩偶没兴趣。人越没有什么，越急于证明。出门在外，凯撒胁迫洁世一做“情侣”，兹要是正常小两口会做的事，叮铃咣啷按头赶鸭子上架，甭管两个加一块五十几岁的大老爷们合不合适。他说合适，那就是一千一万分的合适。

凯撒还说，异性恋有，同性恋也得有。那家伙劳什子前女友有，他米歇尔·凯撒就要有。自由，平等，公正。

相敬如仇，嫉善如侣。

至于洁世一的前女友到底有没有过，凯撒扪心自问不知道，他也舍不下脸向洁世一旁敲侧击，以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多在乎呢。骂是要骂的，阴阳怪气不能少。“不知道”不妨碍他擅自圈地盘，逼着洁世一签字画押。俗话说得好，无知者无罪。其实还是有点单纯想要个纪念品，以及折磨洁世一。夹娃娃机里的破烂玩意儿和世一的苦瓜脸，二者皆是。

凯撒磨牙，发出咯吱咯吱炼钢厂研磨废料的声音，阴恻恻盯着洁世一的后脑勺，能烧出两个血窟窿。

发作要咬人了。

箭在弦上拉满弓，洁世一不敢不从，蔫蔫地伸手从口袋里捞出一捧硬币，掂了掂，小有分量，够买防咬器的。

他回头，用命不久矣的微弱声音问凯撒，“想要哪个？”生怕吵到蚊子。

嗯？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凯撒瞪眼有一瞬间暂停，嘴唇张开要说话。

不巧，隔壁青春活力的年轻女生，也搂着她男朋友的胳膊喊了一句，“老公我想要这个熊～丑得好有特色呀。”她指着玻璃后面的「Blue Lock」熊钥匙扣，撒娇少女音兴奋又俏皮。

凯撒立刻把嘴闭上了，眼睛放哪也没想好，余光飘着窥探隔壁娃娃机——拢共不到半米远。

礼品店一共就两个区，一点隐私不给，一排娃娃机紧挨着放，没有隔板，那边说话比洁世一说话都听得清楚。后者在外面底气不足，不然气若游丝，不然干脆按静音，装哑巴。

身残志坚的洁世一选手，此时正严谨认真地把玻璃后面的「Blue Lock Man」玩偶和「Blue Lock」熊从左往右数，在脑内给娃娃机画三视图。好忙，哎好忙啊，哎你说这，多忙啊这不用上班的日子。

隔壁男生：“哈哈哈不是吧，这个熊看起来像变异的土豆，你确定要这个吗，宝宝？”

喂喂，产品设计部的田中先生会哭的……想到对方与自己老爸相近的年纪，却早已顶着锃光瓦亮的大秃头，洁世一深表同情。

隔壁女生：“就要它了。仔细看看噗，完全不是年轻人的审美嘛，像我爸会喜欢的款式。”

“……”凯撒沉默地收回目光，生怕眼睛多停驻一秒，自动把自己和中年老白男归为一路人。

真是慧眼如炬，田中先生确实有个女儿。洁世一心里打鼓，祈祷对面儿的慧眼大发慈悲，放过他们两个——好不容易挨到休假隐姓埋名出来遭罪的gay——朝斜后方瞥了一眼。

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阿富汗猎犬，外人跟前横不起来，呼吸都微弱了。

也怕吵到蚊子。

狗在看人眼色。

接收到询问的信号，凯撒挑眉，嗓子紧巴巴道：“……我正在挑。”输人不输仗。

“哦，哦好，”洁世一刚学会说话，还不是很熟练，“你慢慢挑，不着急，对。”

对个屁。这家伙吞吞吐吐的样子也看得人来气，要不是顾及边上有人，凯撒真想！

可恶。

“啊。”隔壁女生捅了捅男友，男友后知后觉，用发现新大陆的眼神上下打量洁世一和米歇尔·凯撒——两名大白天全副武装，人高马大，看着不像善茬的成年男性。

尤其是凯撒，行头穿得最贵最扎眼，被看得彻底僵住了。

脑子里脏话万马奔腾。

扫描完，两人窃窃私语咬耳朵，这个距离下也就起到个礼貌性烘托气氛的作用，或许热恋中的情侣自以为爱情的厚障壁可以隔音。

爱你妈情，小小年纪早什么恋，说到底今天是周一，对职业选手除外的普罗大众来说，不应该好好上班、上学吗？为什么约会的地方妈的，这里那里到处客流量爆满？凯撒心底咒骂，一句话屠对面一页户口本。

男生说：“你小点声，打扰到别人了，你还说这是你爸会喜欢的款式。”

女生说：“呀，我又没发现。开玩笑呢，我爸爸也不会喜欢这种。”

男生说：“就算真的很俗，也不能当着喜欢的人的面说啊。”

女生说：“怎么啦，你还说做得像转基因土豆呢。我们来的时候人家就一直站在这，应该不是来夹娃娃的吧，哪有大叔会喜欢这些。”

大，大叔？洁世一迟疑，捏着拽了拽身上穿的旧夹克。

真的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男生说：“可能是系列粉丝。”

女生笑了。

不是，他谁的粉丝都不是。凯撒眯眼，苦大仇深盯着娃娃机钩爪，「Blue Lock Man」头上的LOGO都扭曲得面目可憎。

站在你们旁边的只是个被仇恨蒙住双眼，世一迷心窍找不到台阶下的基佬，该死。

他后悔节外生枝了，双手抱臂于胸前，无意识地朝向外边。如果万物有灵包括鞋，现在他应该几步冲刺到大门口了。凯撒头偏了一点，转眼对上洁世一正看着自己。

嗯？嗯嗯！？他顿时浑身是胆，硬杠过去，“我还没挑完！怎么？你很着急，世。”硬生生拐了个弯，听上去像兴师问罪的“you”。

“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饰。”洁世一读懂了他，此时此地感同身受，理解万岁。

在隔壁模范小情侣的衬托之下，两位俗世奇GAY像鱼缸里晒干脱水的金鱼，一旦顺着话题接下去，地下恋情关系暴露无遗。只希望现在的小年轻不看球赛，他作为亚洲人还能靠脸盲症搏一搏，凯撒万一暴露，这人挤人，山外青山人外人，就只能自求多福了——洁世一爱莫能助，一定会找机会开溜。

嘿。这家伙，天天嘴上嚷嚷着：出柜，出柜，自由万岁。实际上或多或少也膈应，私底下没什么，如果这里只有两个人也不至于介怀。有陌生人在场，性质就不一样了。洁世一有点宽慰，两个人丢脸总好过一个人承受。

不过一个人能解决的事，没必要两个人一起搓磨。

他转向两个小孩，摸着后脑勺乐呵呵道：“不好意思，我是这个系列玩具的忠实粉丝，他陪我来的，我找硬币有点待太久了。”

凯撒微愣，皱眉，“世一……”

洁世一：“你们要用这台机子吗？我这边不忙，可以等等。”

那对情侣愣了一下，赶忙尴尬地往回找补。洁世一连连说没关系，不要紧，这个系列产品设计得确实比较……小众。

尽管换了个委婉的词，洁世一依然感觉很对不起起早贪黑的同事，决定待会儿多买点周边产品，替田中先生远程市场调研。

“说完了？”身后人出声。

洁世一下意识回头，凯撒突然往前迈了一大步，手搭在他右肩膀。看似轻巧，实则很用力。得亏凯撒比他高半个头，这么做不遮挡视线，还算和谐。前胸贴着后背，瞬间，两个人同时绷直神经。

何必呢？唉。洁世一愁得心里掰叶子。非争这一口气，要是真认出来了他俩仕途也打包一起完蛋。

总归他没躲开。

反正戴着墨镜口罩，谅这两个小鬼也认不出来。凯撒硬着头皮道：“我跟他一起的，我们是情，侣。”说到最后一个单词的时候，没忍住走音了。

“啊？！”洁世一激灵吓得一嗓子，“啊，对……对对是那样，他说的没错，我们是夫妻。”

咳夫妻，咳咳咳！

凯撒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攥得他很疼。洁世一犹豫了一下，提起左手拍了拍凯撒的手，示意对方放松。

是个拍全家福时，已婚夫妻经常会选择的动作。

凯撒敛眸，看着他。

对面情侣里的女生率先明白过来，是自己这边一直偷偷关注对面叫人家不自在了，随便搪塞了几句玩得开心、认识你们很高兴，诸如此类的废话，她毫不犹豫拉着男朋友转回夹娃娃机，不再对陌生人给予过度的关注。

见状，洁世一肩膀垮下来。

他无声地，缓缓长出一口气。回过头，对凯撒露出劫后余生的无奈微笑，隔着口罩只有眼睛能看到在笑。

要是在家里，就不需要戴口罩，他看到的世一的笑容就是完整的。

嘁，这不是废话吗。凯撒专注，右手顺着洁世一凸起的肩头往下，滑到袖管，握着洁世一的小臂。

他勾了一下洁世一的袖口，在对方出言询问自己之前，松开手。

“你随便夹哪个，我看过了，都挺丑。”凯撒说。

洁世一无语了，“那你还要。”

“要啊，当然要，”凯撒目露鄙夷，语气理所当然且欠揍道，“我「夫妻」另一方给我夹的，凭什么不要。”

这事儿今天算过不去了。

洁世一认命，把硬币数出三枚投进机器，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左手放操作盘，右手操控摇杆，专心观察钩爪的走向。

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

啪。脱钩。

隔壁传来女生撒娇甜腻的嗓音，“哇哦～老公好棒呀，这么快就抓到一个。”

洁世一看了一眼凯撒，后者脸色也很奇怪。

原来这就是被秀恩爱一脸的感觉……？洁世一勾了下嘴角，由于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表情，心里生出点儿好笑。

有人陪着其实也没那么坏，比如他自己一个人就不会来夹娃娃，也不会体会到那种被学生情侣秀一脸的微妙感，人生就是重在体验嘛。他又数出硬币投进去。

重复机械动作，推摇杆，观察定位，空间认知校准，当断则断按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