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两条弧形彩灯,中间围的长方形灯牌写着“歌舞伎町一番街”,位于东宝影院旁边的区域被称为“东横”。西门有一家□□亭,二极管显示屏滚动字幕:谢谢惠顾,每周日兑奖。旁边是KFC连锁店,正对面的蓝色玻璃大厦悬挂着音速索尼克的巨幅海报,介于上一届世界杯日本代表表现杰出,索尼克脚下踩着足球。
娱乐街夹缝中生存着密密麻麻的情趣酒店,像雨后遍布叶片的爬虫,公车不像《龙猫》里的公车,与大青虫更相似,孩子们看见鱼贯而出的醉鬼会被父母遮住眼睛,今年的圣诞节袜子里的字条会是——妈妈我不想成为那样的大人。
冰织羊穿着粉色卫衣,运动裤和保养得当的球鞋。他在新宿没有认识的人,但他骗父母说自己今晚借宿在朋友家。
刚认识十分钟的新朋友,头戴针织帽,挎着行李箱。长发乱蓬蓬的,昨天刚在酒店洗过,但囊中羞涩无缘理发店。向他递去一板还剩两颗的medicon止咳药。
“给我吗?谢谢,”冰织羊右手抓着左胳膊,“两颗药应该没用对吧。”双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指尖,天气有点冷。包里有运动服外套,不想穿。
“说的也是,”新朋友神经质地嘟囔,撇开锡箔纸倒进嘴里,仰头灌下一大口可乐,“我这个样子,虽然现在有喜欢的人,但我的情况,表白的话她会跟我走吗?”
绝对不可能。
“难度很高呢。”冰织羊没有一口否决,哈出白气,他习惯说大家都爱听的话。
在这的几个小时,眼前的路人是第六号NPC。每人口中的世界都参差不齐,无法免俗的是家庭暴力、校园暴力、乱七八糟的暴力、精神疾病和爱情。悲惨的人生大同小异,冰织羊无法共情他们,只消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啊——麻烦死了!接不到案子,也没有钱。今天就去跳河吧,已经不想活了!”新朋友不顾现在是凌晨三点,对着围栏对面鬼嚎。揽客的小姐裹进外套,零下三度她坚持穿□□鞋和兔女郎连体衣,知道冰织羊二人没钱,不屑理会他们。
冰织羊也不想靠近成人区,他冷漠地剖析着,新朋友刻意面对那个方向是否抱着引起对方注意的心思。
或许对他来说,死掉会比较好吧。
汇聚在这里的人可以分为三个圈子:受原生家庭桎梏无法走入社会的边缘人格青少年、利用恋父情结猎取未成年少女的中年男人、出于猎奇心理来到新宿想要揭露所谓bad side的闲人。
冰织羊是家庭和睦,未来人生一片大好的第四异类。他看完电影后正在思考怎么度过今晚,莫名其妙被同龄人缠上了。大概是他衣服很干净人也面善,仿佛很好说话,知道向他倾诉大概率不会被拒绝,来找免费垃圾桶的客人一茬又一茬,寒风吹又生。
半年前冰织羊进入BLUELOCK,在经历了三轮选拔赛后成功留存至今。与现役日本U20的对抗赛结束后,绘心甚八给所有人放了两周假。
在京都的父母第一时间热烈欢迎他回家,在家门口拉了横幅:欢迎即将成为U20日本代表的羊凯旋。并在隔天强制开展了「使羊成为世界第一前锋」的紧急研讨会。会上冰织羊被当成罪人训诫了几个钟头,主要围绕“羊要尝试射门”的点洗脑,鼓励他下次比赛调动起积极性,球员是要靠成绩说话的。
晚上冰织羊抱着switch打斯普拉遁,想象父亲母亲是被他爆头的敌人,通宵荣升赛段,一夜无眠。
托福于英才教育,冰织羊鲜少有至交朋友。也许BLUELOCK的队友算吗?不过双亲是不会允许他在假期闲下来的,与朋友们出门玩乐是懈怠,对体育竞技大不敬。
令人不快,已经不想在家待下去了。
冰织羊想象自己吞下一千根针,在早餐桌上乖乖吃光妈妈准备的蛋白质,“BLUELOCK在新宿开展了集训,我想去参加……可以吧。”
上次对妈妈说谎,还是“生日愿望是想要成为世一锋”这样无伤大雅的假话。
把谎言量刑的话,欺骗父母离家出走会是几级呢?
冰织羊不擅长骗人,假如让他去偷东西,在失主第二遍盘问“是不是你做的”时,他便会自首了。双亲要是耐心地再问一遍,他应该已经挨打了。
“太好了!要准备什么东西?这些都交给妈妈好了。”
“这次集训羊一定要加油,努力争取绘心先生的赏识,听到吗?我们羊将来一定会成为顶级球员的!”
一致通过,谎言出乎意料被批准了。冰织羊是温顺的孩子,他们从不怀疑儿子会撒谎。
两人的眼里,冰织羊从中看到苍蝇的复眼,千千万万个哈哈镜扭曲了自己的脸,变成金灿灿的大力神杯。
他们两个人,眼中并没有我。
沉重的事实再一次敲打他,冰织羊与双亲是不同的,他不会随意地抱有期待。该说是没所谓吗?
总而言之,冰织羊换上运动服,背起运动背包出门了。钱包里是他积攒的零花钱,全副身家。
“羊酱今晚你睡哪里啊?”带着故作矜持,实则想牟利的蠢心思。
向刚见面的人暴露真实姓名不太好吧,冰织羊有点后悔,思考该如何脱身。
“喂你干嘛不说话啊?”
“刚刚走神了,抱歉。”
“莫非冰织你也瞧不起我吗?”精神病人的间歇性暴怒无法预测,“想打架就来啊,混账!”
冰织羊难以言喻地打量对方——枯槁瘦削的脸,五谷不勤体脂率不堪的身体——凭自己的身体素质,打架他一定不会输。
“真是的……”
对方高高举起还剩一半的可乐瓶,砸向冰织羊的脑袋。动态视力和反应力都是顶尖水平的冰织羊,一动不动,可乐瓶一点点放大,连商标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周围人看来是无任何征兆的爆发,对冰织羊而言却是平时一点一滴的矛盾积压成疾,量变引起质变。
他想知道,面对因伤病无法继续踢球的自己,双亲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抛开叫他厌烦的足球,冰织羊诞生于世的意义,或许就能找到了。
冰蓝色的蜷曲睫毛如蜻蜓的膜翅,在白皙的皮肤投下灰冷的影子。蓝色光是从大厦冰冷的橱窗里照射出来的,一排排整齐的小方格里,会不会有人在看呢?他闭上眼睛,每个细胞都尖锐地嘶鸣:别再擅自期待什么了!
可乐瓶没砸下来,耳边一声痛呼,“你做什么!”
冰织羊迷惑地睁开眼,挡在他身前的人比自己矮一点,目高一米七五。
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一万日元,蹲下递给那人,“抱歉打了你,这是补偿。”他不再瞧地上的家伙,转向冰织羊,“他是你朋友吗?”
“诶,啊,不是……”冰织羊望着对方裸露在外的眼睛,深邃的蓝,睫毛根根分明,如同精密仪器一比一临摹的蒙娜丽莎,有种不近人情的温柔。
“那就好,你今晚有地方住吗?”
冰织羊莫名地慌乱,像第一次被怂恿逃课就遇到老师的好学生。
那人指向东宝大楼的地下停车库,“要不要和我走?我的车在那边。”
老师的品格令人堪忧。
“嗯……我是男人。”冰织羊可不会感念遗传母亲的好脸,给自己招揽了“生意”。
“我知道啊,”男人抓抓后发,“我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你不愿意的话我只能强行带你走了,高中生一个人在新宿太不安全了。”
啊——原来如此,是个好人。
“那个,您误会了。我不是被家里人抛弃的,明天早上我就会回去了。”
男人犹豫不决,掏出手机翻了翻,视线在屏幕和冰织羊之间来回切换。
“还有两个小时新干线首发,这样,我陪你到便利店等,你上车以后我再走,可以吗?”
执着到这个程度,总觉得有点可疑。
冰织羊观察着对方,脸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眼睛什么也没露。运动服有些年头了,挺眼熟的,牌子想不起来。
“好啊,走吧。”就算真的是坏人,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也比外面安全。
那人大喜过望,像是生怕冰织羊反悔,立即指向最近的便利店,“就去那里吧,我请你吃东西,天气这么冷你肯定冻坏了吧!”他率先大步流星走在前面,放心地把后背朝向冰织羊。
现在跑,不会被追上。
冰织羊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请问……”
“什么?”
“嗯……称呼……”
“啊,抱歉,我忘了说,”男人愣了片刻,猛然对冰织羊吼道,“你都不认识我居然还敢跟过来,警惕性也太低了!”
又挨训了。
“咦?我们认识吗?”冰织羊迟疑地望着他。
那人二话不说拉下口罩,摘下帽子。一张清秀的日本脸,大眼睛是优点,他的魅力点基本始于那双窗户,向内窥视,是深不可测的景色,在顶级赛场打磨的坚毅神采,仿佛勿入了热血体育纪录片的特写镜头。
冰织羊眼睛睁大。
这张脸,任何日本球员都不会陌生,他自十年前横空出世,于上一届世界杯带领日本队夺下大力神杯。颇具争议的日本国脚,球坛位列榜首的世界第一前锋,被誉为奇迹的蓝色11号。
“洁世一前辈?!”
“喊我洁就好,不用那么客气,”洁世一摆摆手,便利店自动门两边分开,他走进去像个普通夜猫子般搓着手,小声嘀咕,“这破天气……”
冰织羊届时认清了对方的运动服,LOGO赫然是一块盾牌,中间绣着BLUEL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