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外同样晒着不少药材,修缘尘不认识这些,慕童飞倒一眼判断出来,这些药材都是绝世罕有的,有的是生长在恶劣环境,有的是需要多年成长,还有的,则是需要苛刻条件才能培育的。
他这时才对这位古怪的大夫稍有改观,脚下步伐跟着快了起来,追上年轻人。
年轻人指着茅屋外的两张藤椅叫他们坐。慕童飞解开腰间绳索,将修缘尘放下来,半抱半扶的,让修缘尘在藤椅上坐下。
等二人都落了座,年轻人已经从屋里捧着一杯热茶,溜溜达达走出来,盯着修缘尘说:“自从我改医死人以来,你还是第一个这么果断要自裁的人。”
修缘尘斜靠在藤椅上,没有血色的嘴唇泛出一丝笑:“你不是医死人的么?我这会儿就是真死了,你一定也会给我救回来。”
他轻声说:“我担心什么。”
年轻人似乎觉得有趣,哈哈笑起来,笑过,又问:“你们知道我的名号么?”
修缘尘看着他,说:“不知道。”
年轻人微眯起眼:“指引你们来找我的人,却不告知你们我的名号,当真是坑害人。我叫阎罗孙,阎罗见着我都要当孙子,妙手回春余音不绝,只医死人拒生人。”
修缘尘有些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只医死人呢?是因为你医死过人么?”
阎罗孙:“……”
他面色一瞬间涨得通红,恼怒地瞪着修缘尘:“你!你第一次见我!你懂什么?!”
慕童飞也跟着看了一眼,说:“看来是说对了。”
阎罗孙脸色更加难看。他就好像一座小火山,此时此刻,正处在爆发的边缘。
修缘尘忍不住笑,但是一笑,牵扯着他身上伤痛,只得忍住:“我只是觉得,一位大夫,当悬壶济世,你却‘另辟蹊径’,专门医治死人,想必一定是当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阎罗孙脸上泛红还未褪去。他说:“你们什么都不懂!知道为什么吗?这其中,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我这双手……”
修缘尘与慕童飞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他那双手。
修缘尘问:“医死过很多人?还是医过很多死人?”
“不,”阎罗孙说,“是已经打死了很多医闹的人。”
修缘尘和慕童飞同时噎了一下,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阎罗孙继续恼怒道:“他们,一个二个,好端端的大活人,非要我治,那根本是大材小用!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把人打死,又觉得就这么打死过意不去,只能把人给救活……后来我无法,定下规矩,非死人不医。”
修缘尘想了想,说:“那真是一个,嗯,跌宕起伏的故事。”
阎罗孙没说话,他平息好一会儿,才又说:“你中了枯血咒,跟个死人没什么区别,所以我会救你。”
慕童飞问:“你知道枯血咒?”
阎罗孙只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修缘尘却看了慕童飞一眼,神色若有所思。
跟个死人没区别……这也就是说,“枯血咒”是无解的?
霁寒真人曾经参访珈蓝天宫,他既然知道枯血咒,那肯定也知道,枯血咒无解,大概率也跟慕童飞透露过。可是,慕童飞半个字都没有跟他提过。
慕童飞好似觉察到他的眼神,眼睛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头来。
“枯血咒乃是珈蓝天宫最上等的咒术,杂糅多种不同文明中的咒法制作而成,可以说,根本没有解开的方法。”
阎罗孙说:“你就是跑到珈蓝天宫,找天序主,他也没法替你解开,顶多为你缓解。等以后你受伤出血,还是会出现血崩症状,稍有不慎便性命垂危,非常危险。”
修缘尘静静地听着,没露出什么吃惊神色。倒是慕童飞这时不怎么稳得住,语气少见的急切问道:“那你可以救他么?”
“废话,我当然可以。”阎罗孙道,“我可是叫阎罗见着都要低头的阎罗孙,专职医治死人,他既然都要死了,那我肯定能救……”
修缘尘插来一句:“也只是延续我的性命,而不是解除枯血咒吧。”
阎罗孙看着他,说:“这也是废话。都说了没法解。”
慕童飞垂下眼,默默地在心里盘算。
眼下修缘尘日日失血,又难以进食,这样下去,估计撑不过十日,便要流光了身体里的血,就这么枯死……既然师父与这位神叨叨的大夫都说,枯血咒无解,那一时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能替这人先将命续着,日后再做盘算。
他这么想着,再抬头,修缘尘已经和阎罗孙聊了起来,聊着要怎么医治。阎罗孙朝修缘尘伸出手:“我还是替你把脉,确定一下你现在的身体状态。”
修缘尘翻过手腕,让阎罗孙二指搭在他腕间,不过数息,阎罗孙心下有了结论,收回手。
“还没有到最严重的地步。”他说,“不过,你最好不要再受伤。”
阎罗孙又指向后院:“那边有材料,你们可以自己搭一个住处,暂时住在这里,等我为你诊治。”
慕童飞点了头,这就要起身干活。修缘尘望着他,忍不住想笑,过去慕童飞在紫威观多么娇生惯养、叫所有人都捧在高处的一个人,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这出门不过数日,便跟着他风餐露宿、灰头土脸,什么活都要帮着干。
转念再想,又为他的这位好朋友感到心酸。若不是为了他,怎会沦落到这种有家归不得,在外漂泊流浪的地步。
修缘尘不打算说出口,他要是说了,慕童飞肯定又要骂他一句,“庸人自扰”尔尔的。
阎罗孙忽然说:“对了,刚替你把脉,我还发现一件事,还是要叫你知情。”
修缘尘问:“什么事?”慕童飞听见后,也没有急着要走,停下脚步来看他们。
阎罗孙道:“我发现你脑部有一团淤血,你是不是有什么失忆症状?”
修缘尘讶然,很快说:“对,我记不起七岁以前的任何事情。”
阎罗孙想了想:“那还记得什么时候脑部受过伤么?”
修缘尘犹豫一下:“……记不清。但听师门其他人说过,好像是七岁时与岳师妹有过争执,不慎磕在石头上,伤到了脑袋。”
他这样说着,慕童飞侧过头来,眼神冷淡地望着他。
阎罗孙说:“根据我的判断,这团淤血与你失忆有关联。我可以为你化开这团淤血,这样,你就会恢复一些失去的记忆。”
又补充道:“不一定是全部记忆,至少可以想起印象最深刻的事情。”
修缘尘有一瞬间的恍惚。
想起七岁以前印象深刻的事情?
那他是不是就可以想起来,自己的父亲、母亲,自己曾经生活在哪里,又是怎样让方流峰收养,拜入风华剑宗,还有龙剑,到底是不是他偷的,慕云踪说的前代龙藏主惜涧越夫妇,是否真的死于他手中……
有很多事情,他都想要弄明白。但是得知自己可以恢复记忆时,反而多了一分犹豫。
他走神的这么一会儿,面前阎罗孙已经掏出银针,跃跃欲试:“扎么?”
修缘尘跟他说:“虽然我有些想恢复记忆,但我不是很想回答……”
阎罗孙奇怪道:“为什么不想回答?你还是更想保持现状?”
“不是,”修缘尘说,“要是回答‘扎’,感觉我是什么太监似的……”
“这时候你还有心情讲笑话。”慕童飞在一旁冷冷道,“我看,还是不要恢复记忆了好。”
修缘尘看向他,问:“为什么?这样我不是就能想起,惜涧越夫妇到底是不是为我所杀。”
慕童飞反问:“如果你想起来,当真是你杀的呢?”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想到自己不应该这样说,尤其看见修缘尘瞬间黯淡的脸色,心里更不是滋味。
修缘尘跟阎罗孙说:“让我再想一想。”他好像已经累到不行,这句话说过后,便侧过头,靠在藤椅上,闭上眼睛昏昏地睡着。
慕童飞看了看他,将手中抱着的外衣给他搭在身上,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