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巢并非深山,常言道大隐隐于市,山隐也只在基岩层层,黄土作骨的裙状山脉之中,甚至距离月窝村未有几里,乍看十分平常。若说这月异山有何异处,被月异教欺世盗名的玄商君本人只暗道:山顶同似被一只大手捏团留尖,正如那一座座造型丑陋的神庙。且无需玄珀探知,肉身靠近便可感知到沉重血腥之气。竟不知有多少性命被埋葬在山中。说是“奇”,不如称为“戾”。
人族无法术,却着实擅奇技淫巧,少典有琴于队末远观这一小队为首者于山岩壁上摸索几下,又抬头望日。待日光偏转某刻果断按下岩壁凸起方形石块,面前山体遂裂开一道通路,正如所建地道,是为机关消息构作的暗门。常人路过此处是万般不会注意了,自然也只能围绕山体打转,探寻不到山体内部的玄机——这邪教大本营正藏匿其中。
少典有琴沉默跟队。山中不可御马,小队众人拎着血淋淋变化贡品下马行路。他手中自然也没忘记变上一个。黑色赤月使服饰刚进入通道,背后暗门便“嘭”地合上,四周一片漆黑。
领队点燃火折,幽暗火光照得人脸如恶鬼:“跟上,快走!”
那点点火光,以人族肉眼如何辨得路。而此间脚步未停,显然这一小队极其熟悉这山中通道。往返数次。
少典有琴依然在队末跟随,边走边丈量路程。是一道盘山之路,崎岖坎坷着向上朝山顶进发。大约走了一半山体的高度,两边终于舍得插上照明的火把。
“去曜室上缴贡品。然后回这里集合!马上其他队的人都会来,别迟了被人议论!”
除少典有琴外所有黑衣黑面赤月使皆应声,旋即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前往曜室。他随意选了位步伐坚定的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一边在手中捏紧了那假人皮。
通道枝叉极多,白蚁筑巢似的四通八达。诸多曜室一同存在。少典有琴跟到了尽头,见前方人推开石门进入,便转身离开。手中一松,血腥人皮化作本来面貌——一根枯萎树枝。装作已缴纳后的样子,他背手于各枝叉暗室中穿梭。并继续曲折向上,靠近权力中心。料想越向上越是机密乃至教主所在,人往高处走便是说了这么个道理。
推算着快到山顶之时,少典有琴听到几声惨叫。来自左后方某间暗室。他神色一凛,闪身靠近,那叫声短促,刹那就似被捂住了嘴停止。周围恢复安静。但这掩饰瞒不过玄商君,定是有人正在伤人!寻声过去,他贴墙以念力推门,一具黑衣黑面罩的尸体本靠在门上,便被门的移动拖开,带出一道显眼的灰尘。杀人者自然已逃离。
由狭窄门缝挤入,少典有琴真真于灯火通明处看见了此屋惨状:倒也宽阔,向前偏左处还连着一间别的屋子,左右皆通,像是一处守门的通道厅堂。有四位赤月使打扮的人横七竖八俯卧、仰躺、斜坐,以及被钉在门上如今又挪了位置。四人伤口明显,喉间胸前都有利剑,各自腰间的佩剑却空。地面尘土脚印杂乱,整一幅互殴至死的凌乱画面。
其中唯有一具尸身装束不同,头冠袍间多了些红色点缀,少典有琴便猜测他为高阶些的恶人,蹲下身要去摸索是否带有出入令牌之类的东西。如此后方紧锁暗室便可打开一探究竟。
一柄冷剑突然悬在他颈项,擦过皮肤煞是冰凉。少典有琴身体还未恢复,肉身清气防护完全失灵,五感同人族无甚区别,因此面罩下的眼睛被剑身冻得微眯起。之后才不露痕迹地躲开些。
那人于身后严肃冷声:“你是哪个队的,在这做什么?”
少典有琴拍膝站起。比对方高出一头,对方显然剑拿不稳,被其气场威压制住,说话结巴了些再问一次:“我……我让你站起来了吗?”
少典有琴淡淡道:“我刚进来。发现他们四人互殴至死,就想探查一番。”
对方上下打量,见他手中干净无血,身上也无打斗痕迹。而这四具尸身则算得上乱蓬蓬脏兮兮。稍放下戒心教训道:“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就算他们互殴死了也跟你不相干。滚出去!”
少典有琴:“哦,为何我不能来?”
他终于舍得放些眼神于对方身上——与那冠中袍内作了装饰的死人一样,这大约也是个略高阶的恶人。
这高阶装束也没装点到脑子上,对方顶着红冠摇头晃脑,正如一只嚣张的公鸡,耀武扬威:“前方暗室可是只有教主、八位血月使和钦点的队长……”拇指一竖,他指着自己抬高下巴,“我才能进去观摩的绝密之地。你一个小小的赤月使就该知道深浅,滚远点,懂吗?”
少典有琴:“所以你是几队的队长?”
“我是四队的,管着十几号人!地上这个是守在这的三队长…死得好!呸,平日还想与我争高低,结果斗殴不过死在这!”
四队长向外泄了这许多信息,才想起来:“你废话这么多!你是哪队的?到处乱窜!我要告诉你们队长,狠狠地罚你!”
少典有琴:“……”
估摸着作为小喽啰胆子该小些,玄商君尽力缩了缩身子,语气学习刻意地颤抖求饶:“我真的是误入此处!队长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四队长极为受用,摆手欲答应。这时,通道右侧远处传来接连大喝!
“村民跑了!村民跑了!村民从曜室跑了!”
“封闭山穴!关闭通道!谁放跑的!抓内奸!”
浩浩荡荡的人足踩踏声轰隆而来。此厅堂守卫的后方黑暗通道有一队人马正火速跑近。四面八方的赤月使都在吆喝这一句“抓内奸”。四队长一拍脑袋好似开悟,诘问少典有琴道:
“是不是你!是你放跑的!你趁这四人斗殴死去无人守卫暗室,偷偷潜入后方暗室放跑了村民!你到底是哪个队的,报上名来!”
少典有琴之前屈尊做的伪装算是白费。虽说他潜入月异山正是要做“内奸”。但这一场救人之事当真与他无关。眼见其他队伍的人就要逼近,而他距离真相和权力中心还远,不能直接现身。对这些人族又不好大开杀戒,有违神君圣心…情急之下,少典有琴横起一脚把嚷嚷的四队长绊倒,那傻子一头就磕在了石壁上晕了过去!
姿态太不美观。少典有琴绊完人对着自己的脚发呆。他在做什么啊?!
人群跑来,他更不美观地立即蹲下摇晃那傻子:“队长,队长!你醒醒啊队长!”
做戏不过几秒,通道中气势汹汹的一支队伍便吆喝着抓内奸奔到他面前。乌压压一片。
为首的又是颐指气使:“他怎么了?”
少典有琴站起道:“我是四队的,这是我们队长。方才我们一起来看守卫暗室的弟兄,结果发现他们都死了!我们队长吓得脚底一滑,把自己摔晕了……”
队伍中传来一声压抑的笑。
少典有琴面罩下的脸已经因为这几次丢人表演泛红。幸好这来者看不见。
为首的也是个队长,大手一挥道:“废物!三队长和队员打架把自己打死,留给内奸空子长驱直入。四队长走路都能摔跤!都是废物!来个人和这个谁一起,把四队长扛起来!血月使要全体集合,挨个验身抓内奸!谁有进入暗室的令牌谁就是放跑村民的内奸!”
他转向少典有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典有琴:“……”
怎么还要现场编个人族名字?少典有琴和闻人肯定是不行的,太过文气。辣目?无姓之名。没有情?常人也不取这怪异名字……玄商君脑中急闪,闪过的皆是雅集经笥中的精妙佳句,竟无一个寻常村民适合的字!
“问你呢!吓傻了?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队长比四队长精明些,又道:“你到底是不是四队的?”
“玄老七。”
假名于急智中堂皇出口,玄商君可真是又谢连襟又恨连襟。
几乎咬牙着憋屈重复:“我叫玄老七。”
队伍里又有人笑。
面前队长不悦:“笑什么笑!就你了!出来,跟玄老七一起扛四队长……你又叫什么名字?”
只见那十几个人中有一身量高些的汉子默然出列,老实又恳切地冲队长鞠躬,自报家门道:
“二队长。属下是一队的。”
“我叫顶云。”
少典有琴:“……”
“顶云是吧,去和玄老七一起扛人!”
这二队长也就是多精明一星半点,对着这名字竟无质疑。
早知如此还不如报辣目上去。玄商君失悔。
玄老七和“顶云”架起那死猪般沉的凡人,在二队长如蝗虫过境般扫荡各处通道,吸纳散落的各队人马入队时自动向后永远退居末尾。少典有琴脸色铁青,根本不想理会便宜连襟,暗暗把四队长的重心挪些,自己仅是松松一扶,压得对方哀哀叫唤太重。
“我说老七,你分明该感谢我好嘛?你那风花雪月的脑子,要不是有我给你起的名字打基础,怎么知道如何融入这人族村民啊?”
少典有琴于面罩下剜他一眼。
“话说你这身子真是铁打的,没几个时辰就能来同本姐夫会合了。葵儿如何,我听说月窝村的人都死了,你安抚葵儿了吗?”
“青葵公主一切安好。现在应该已经把红蝙蝠尽数除去,给村民们报了仇了。”
嘲风:“红蝙蝠?怎么月窝村也有红蝙蝠?”
少典有琴:“怎么,你也见过?”
“哎,正好上山头还有段路,我把我这一路见闻说说……你能不能分担些这死猪的重量!你把他踹晕的凭什么要我来扛?!”
嘲风“借”了那尿裤子的赤月使衣服后卧底于六人小队中。也是与少典有琴一般曲折进入山穴。小姑娘留下的腰带图案有一圆形外框方形,正对应着日光投射山谷之时按下岩壁石块开启机关的意思。嘲风看着小头目操作一番这才了悟。若是没人带路,仅凭腰带也能进去山中,只是要耗费些时间了。
进入后六人因手无贡品上缴,便被安排去押送村民。各村村民懵懵懂懂又满怀期待,与嘲风闲聊中透露着对“成仙”的热切和对玄商神君的感恩戴德。据说玄商神君召大家前来,是要把天界神丹附赠给忠心供奉信任他的人族,襄助他们得道飞升!嘲风着实不解这群混蛋到底要做些什么,遂脱离队伍独自探寻原因。
他先是抓住打晕了一名血月使,掏出其刻有“离”字样的血月使牌。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向了有三队长兼三位手下看管的暗室之处。既然说是绝密之地,那正是他需要的。
四人俯首下拜,给离位血月使让出一道通路。嘲风于暗室门口敲门,内里有人应道,是谁?
这些混蛋定有不可告人的计划。嘲风便推测着编道,教主派我来视察进展如何。
对方果然中计,诚惶诚恐拉开暗室之门请他进去。脚一踏入,嘲风险些暴走——只因面前石床上捆着个挣扎的村民。袒胸露怀,表情好不痛苦,口中在向外溢出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