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内,正在扫荡食物的郑岸听完安清和说的平州战事,不禁皱眉:“党项撤至平州城外十里?”
“午前述律绰传来的密报,说党项和室韦内部应该是出现了分歧,分开行动了。”安清和说。
前日元青带人避开沿途关驿,顺利将军令带给了来此拉练行军的安清和,安清和与其父迅速用海东青传信百里之外的述律崇,述律崇立即派述律绰率两万兵马前来,目前她与安清和父亲驻军太子河边。
程行礼本想见元青,但安清和说他出门了不在,等晚上应会回来。对此,他只好作罢,安心用饭。
安清和指着沙地上平州的地势,继续说:“苏图率四万人马退到太子河边,令述律绰和我父亲的军队无法前行,若贸然前行必会被党项攻击。且室韦至今攻不下城,怕是与党项的一万人马做好困死的决定,只等阿罗山一死,强行攻城。求援军书我已快马传至郡王,要是快的话,大军十日后就到。”
“来不及。”郑岸根据程行礼在通明山和党项帐中听到的话分析,说:“三天了,阿罗山本就是党项人,党项若是认为劝降不了他,必会杀之。咱们现在大军攻入,否则等党项和室韦反应过来,强行拿下平州,在一扫周边守捉城,就难了。”
之前四台县那三千七百兵已在渡河后收于安清和手中,整个平州阿罗山折损后的兵力不到两万,怀远、巫闾、襄平等守捉城全部兵力加起来不足五万,而党项契丹则合计有十万人马。平州内的官军还无法跟包围外的取得联系,着实头痛。
郑岸给程行礼夹了块肉,说:“党项粮草被我烧了,他们一定想尽快攻城拔营回家,不然军队支撑不了多久。”他思索片刻,说:“这样清和,你让述律绰派五千骑兵绕这块浅滩下游趁浓夜突袭党项大营,趁党项大乱时她和安叔伺机过河。我再率阿罗山之前给四台县的三千人马绕通明山与突袭的五千人马回合,在此之前你派营主连夜轻骑去平州城外见阿罗山。”
郑岸打仗数年,布置起战事来从容不迫,眉目间也透着大将风采。
如此一来,局面豁然开朗。
党项室韦敢攻城反叛就是因为一旦将平州围起,军令送到永州郑厚礼手里需要时间,大军开拔也需要时间。
安清和说:“你的伤还没好,我看算了,我领那三千人马去。”
郑岸却道:“我的伤没事,我用了好使的药已经不疼了,到时把光要甲什么的一穿没人能近我的身。”
安清和看郑岸如此坚持,也不好说什么,他相信郑岸的实力,何况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击退敌军。
于是郑岸和安清和跟将军府幕僚们商议半个时辰后,决定先派一千人马由经验丰富的营主带领去见阿罗山,郑岸则率阿罗山的支援四台县的三千人马去突袭。
商议好后,安清和点兵由郑岸率军连夜出征与述律绰汇合。
夜晚廊下,程行礼坐在台阶上等,他听是兵士说元青晚上会回将军府歇息。想着元青什么时候回来时,身后响起一阵铁甲踩地的声音。
他回头望去,只见微弱烛火覆盖的浓夜里。郑岸一袭光里铁甲,红缨插翎,腰佩长刀。充满戾气的剑眉微微压低,聚于眉间时彷佛一柄利刀,目如琅金内里满是坚毅,铁甲上的浮影随走动不断变换。
郑岸整个人在明晃烛火中飞扬,最终一抹烛光停他在头盔边的疤上。
征战沙场的大将军褪去他的痞气,恍然在几夕间成长为了个挺拔坚毅的男人。
全身着甲的郑岸在程行礼上一步台阶停下脚步,程行礼站起看着他。
彷佛一穿上护国的铠甲,郑岸整个人就成熟许多,连带着音色都格外的沉稳:“清弟会派人保护好你,你在这里等我,哪儿都不要去。驱走敌军最快不过三日,事成之后我陪你回永州。”
春夜里,程行礼站在台阶下,郑岸站在台阶上。两人中间就隔了那一台步,却因一人着甲一人青衫而拉开巨大的身型差距。
程行礼这才发现郑岸这人原来那么高,那么威武。
军情紧急,郑岸等不到程行礼回答,想抱下他可身后又是副将,他把手覆在程行礼侧脸上,用指腹上的茧蹭了蹭他的肌肤笑了笑,拾阶而下越过程行礼离开。
程行礼转身望去,三位副将追着郑岸的脚步,百斤铁甲着地异常沉重,沉重的快砸进他的心里。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郑岸离去的背影,以往都是郑岸追随着他的脚步,这次短暂分别居然让程行礼也生出了些许追郑岸脚步的意思。彷佛他追上了,郑岸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一样。
程行礼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等回过神郑岸已经走了,想着他的伤,程行礼又追了上去,但只追到了末尾的校尉。
程行礼说:“烦校尉告知郑将军,千万小心旧伤,我等他回来。”
校尉应下出了将军府。
台阶下,程行礼把那条郑岸走过的长廊看了许久,眼前还朦胧散着那名英武男子着着光里铁甲的冷峻模样。
“行礼。”
元青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程行礼收好心神转身,拱手笑道:“青叔。”
元青道:“怎么还不睡?”
程行礼:“在等您。”
许是瑶姬的离开和同生共死让程行礼明白,元青不久后也将会离开回山上去,他多少有些不舍。
元青拉着程行礼回了他住的屋子里,屋子简单,不过一张长榻可待客,元青邀程行礼坐下,说:“我方才遇见出城的郑岸了,小郎君挺精神的。”
程行礼垂眸嗯了声,元青又说:“我想瑶姬让你离开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见到的郑岸就跟当年的周锡一样。”
程行礼问:“青叔您见过我爹吗?”
元青笑道:“见过两次,是个斯文俊秀的读书人。”他的话顿了顿,又说;“但他的性子却很刚直,一点都不优柔。面对瑶姬,也是一副命轻肯为你娘死的样子。”
这段时间来,程行礼用瑶姬、元青、郑岸的话大概想出了父母的性子,他们应都是外柔内刚的正直,唯独自己在面对有些事情就想躲避。
元青见程行礼这副纠结模样,作为年长者也明白了很多,只说:“时间还长,慢慢来,不着急。我们希望你过得好就行,况且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不重要,与他在一起是否舒心才重要。”
程行礼笑了笑,说:“青叔,您来怀远路上没受伤吧?”
元青颇有些宠溺道:“信不过我的本事?”
“信啊,但再好的江湖人士碰到铁甲也有危险。”程行礼想起郑岸身上那副几乎是刀枪不入的盔甲就知,任何江湖高手在朝廷的重骑兵营面前都是花架子。
“真没事。”元青撸起袖子露出青紫纹路交错的手臂,朝程行礼晃,“你看没受伤。”
然而程行礼见元青结实的手臂上有一截尾巴,说道:“这是什么?”
“蛇啊。”元青袖中爬出一条通体黢黑的小蛇,不过筷子粗细,鳞片在烛光下像是镀了层黄纱。
“青叔不怕它咬您吗?”程行礼浑身一凛。
“他不咬人,很听话的。”元青把蛇往程行礼面前凑了凑,说:“你摸摸?”
程行礼看着那寐着的蛇,多少有些犯怵,但面对元青的热情,他不好拒绝,就轻轻地摸了下。指腹和蛇鳞接触的瞬间,程行礼感觉耳旁刮过一阵风,不禁打了个哆嗦,讪道:“好凉。”
元青翻手往下,黑蛇藏于他袖中,说:“蛇喜阴寒,摸上去是要凉些。”
程行礼问:“以前我怎么没见这蛇?”
住在八盖村时,元青常跟程行礼闲谈,但从未见过这条蛇缠在元青手上。
元青顿了下,说:“我养在别人哪儿的,前两天才接回来。”
程行礼不多问,只作明白,元青叹道:“真想好好陪你几天。”
程行礼说:“不如青叔跟我回永州住两天?春日来临,草原上的花开得可美了。”
元青像是跑来跑去也累了,脱了鞋和外袍就往榻上躺,说:“好。等我从平州回来。”
想起几日前元青说出现在这里是等自己,如今却又变成去平州,便也躺在他身边,说:“青叔,您去平州做什么?”
元青像是猜到了程行礼的想法,侧头答道:“找样东西。”
长辈隐私,程行礼不好多问,只笑着点点头,元青拉过被子盖住两人,手风一动弹灭烛火,说:“睡觉。”
但程行礼有些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元青身上的黑蛇,一会儿想到父母,就在榻上翻了几次身。
黑夜中元青笑了下,似是无奈:“怎么还不睡?”
程行礼不好意思说自己怕蛇,就说:“我在想我爹是怎么样的。”
元青靠近程行礼些许,程行礼察觉动静也往元青身边挪了些。两人肩膀抵着,程行礼感觉元青身上暖洋洋的跟瑶姬一样。
元青唔了声,缓缓道:“他是个漂亮人,但却有点笨。”
程行礼:“……”
他嗔道:“青叔!”
元青笑道:“我和瑶姬总觉他有点傻笨,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单纯,不管什么事他都能用自己想法解释。尽管……”他的话停了下似是在斟酌什么,最后说:“尽管你舅舅不喜欢他,但他还是对你舅舅是一日三问安。”
程行礼只觉元青身上的味道很舒服,像幻想里的父亲一样,说:“舅舅不喜欢我爹吗?”
元青答道:“你娘是你舅舅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就这么一个妹妹,疼得很。连婚事都要挑好的来,以当年宗尚对她的疼爱,想着也就皇室子弟才堪匹配自己的掌上明珠。”
幼时程行礼进去过母亲的房间,那里面还保留着母亲在时的样子。不管搬几次家,舅舅都会将一间房布置成母亲在时的模样,在舅舅心里,或许妹妹一直都在房间里,从未离开。
“这时你爹不过一普通的成都府贡生凭样貌吸引了你娘,云玑也是见色起意吧,在你舅舅面前吵着闹着非要嫁给当时已父母双亡的周锡,仕途渺茫,这人嘴也有些不利索。你说你舅舅能喜欢他多少?”
程行礼:“……”
他嘴角微微抽搐,心想或许在舅舅眼里,当时的俊俏周郎就是个花架子吧。要官官没有,人也就是副好皮囊而已,这嘴估计一见到剑眉紧锁就威严如山的程宗尚就发抖了。
元青接着又说:“不过你爹也是个争气的,得中状元才有面子去你舅舅面前提亲。但没成亲没多久,他就因为朝廷事外贬。宗尚想给周锡求情,周锡拒绝,皇帝震怒之下将他贬去了南苏州,宗尚一听说说漠北塞外,怎么都不肯让云玑吃苦,但……”
但母亲还是跟着去了。
元青一声长叹:“你舅舅就这一个妹妹,一朝身亡他乡,留个孤苦无依的你,心里对你父亲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否则在他的谋划里,云玑嫁谁也不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
程行礼嗯了声,随即问:“青叔,我是七月十九出生的吗?”
程宗尚鲜少提起程云玑夫妇,也只告诉过程行礼他的生辰,但面对这个知道母亲最多事的元青,程行礼又有很多话。
元青答道:“是。天和三十七年七月十四,靺鞨攻南苏州。周锡托郑家母子带着云玑离开,七月十六周锡战死,云玑听闻这个消息后,伤心过度动了胎气几度晕厥,最后因血蛊原因呈现出死相。七月十八,魏慧把她葬在了冷陉山上一棵枫树下,魏慧走后,我把她救了出来。七月十九巳时,你来到了这个世上。”
听得最后,程行礼已是泪流满面,元青摸着程行礼的头安慰:“他们很爱你。”
程行礼沉默着嗯了声,他抬眼凝视元青,想起十三岁那年上长安时,他跟程宗尚睡一张床,那时他小睡觉不怎么老实,第一晚就滚到程宗尚怀里去了。
一想到要离开舅舅,程行礼就不舍,程宗尚也舍不得他,让他睡在自己肩头给他讲经书史义,讲着讲着程行礼就睡着了。
路上程行礼就黏着程宗尚,希望这样舅舅就会多陪自己,晚上也抱着睡,仿佛这样他就能抱住过去十三年对自己严厉又慈爱的舅舅。
现今元青的温度就像那时的程宗尚一样,程行礼不知不觉地也靠了过去。
天光微亮时,元青袖中的黑蛇溜下大榻,爬上屋中木案用蛇尾缠了块糕点放到元青嘴边,随即想爬到程行礼身上去。
元青醒了,看着伏在自己肩头熟睡的程行礼,眉头一皱弹了下黑蛇,黑蛇摔在枕上,不敢前进只好又缩回元青袖中。
这一动作让程行礼感知到揉着眼睛醒了,迷糊着说:“怎么了?”他看到元青嘴边的糕点时,笑着说:“青叔,您饿了?”
元青无奈笑笑,把糕点塞在程行礼嘴里,说:“没有,天还早睡吧。”
程行礼含住吃了,看着元青的侧脸想到很多年前,舅舅跟他睡一起时,怕他晚上饿枕边总是放着包糕点。
程行礼唔了声又枕在元青肩头昏沉睡去,小半个时辰后元青听见屋外的脚步声。他把手小心地从程行礼颈下抽出,轻声下地穿衣,缓缓开门出去。
廊下,察鲁一身黑衣看到开门的元青垂首似是认错,单膝跪地说:“属下无能。”
元青说:“没找到?”
察鲁答道:“是。”
元青摆手让察鲁起来,沉吟片刻说:“我亲自去一趟。”
察鲁没说话,元青想了想又说:“瑶姬给你留东西了吗?”
察鲁从怀中取出一块薄薄的鳞片,说:“花鳞。”
“也行。”元青无奈接过,随即吩咐察鲁:“别告诉你少主,我派你去平州的事,今后你好好跟着他。”
察鲁点头,元青转身回房不多刻又出来,交代察鲁:“行礼醒来后,他问什么你思索着回答就是,别泄露太多,他要做什么你听从便好。”
察鲁:“是。”
程行礼醒来时春阳已升上正空,察鲁盘膝坐在案边凝神,他环视屋中,问:“青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