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风清,淡淡的雾色笼罩海面。
叶孤城道:“贾乐山似乎有些怕你。”
这话听着荒谬,他却说得颇为笃定,仿佛昔年称雄七海的“铁面龙王”贾乐山,畏忌一个寂寂无名的少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阿媱平淡道:“他怕的不是我。”
茗烟袅袅,蒸腾的水汽模糊面容,如朝雾里悄然盛放的红山茶,华艳而迫人。
叶孤城视线下移,落在她膝头古雅华贵的佩剑上,忽然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身份来历?”
“没有。”
叶孤城缓缓道:“我能不能问?”
月波照入矮窗,映在那双春水潋滟的漆黑眼眸,沉静而幽深。
“可以。”阿媱道:“只是我也很好奇,你为何会收下南王世子这个弟子。”
区区十八斛明珠,还不值得劳动白云城主大驾。他此次离岛,显然是为了保护南王世子,不让人瞧见那张和当朝天子一模一样的脸容,走漏风声。
可惜这个秘密实际并不隐秘。
窥一斑而知全豹。只看贾乐山这步暗棋,便知小老头那条老狐狸正打着黄雀在后的好主意。反一个谋朝篡位的藩王,总比反一个太子践祚、大义所归的皇帝要来得容易。由着南王府阴谋反叛,进一步可得天下;退一步,飞仙岛已尽入彀中。
与其便宜吴明,何不干脆便宜了她?
阿媱前往五羊城,原意是在城中设立分楼、监控南海诸岛动向,以防小老头忽然出手,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飞仙岛有地利之便,比五羊城更适宜担此大任。
因此她明着问师徒之谊,实际是想知道,南王父子究竟是以何种条件,打动了这位孤高绝世的白云城主,甘心助他们谋反。
南王父子出得起,她未必就不行。
回应是一片沉默。
阿媱凝视杯盏中色如梨花的松萝茶,微微下垂睫羽。
……
七月流火,天气本该转凉,五羊城仍是一片炎夏。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遍植着高大的红木棉树,树下商铺林立,茶楼、酒馆、饭庄、客栈……热闹吆喝声里,飘满烧鹅香气。
这是麦记烧腊铺传出的味道。
铺头夹在街尾,只有窄窄一间,几个戴着红缨帽的官差刚从里面出来,阔步走远了。
“乜呢班契弟,点解突然咁威?日日上供,真系衰咯!”
麦老板砰砰剁响砧板,借此掩饰口中抱怨。
刀声杂乱,阿媱仍听了个分明。
官差勒索商户,本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近来五羊城中这班捕快,忽然威风大振,定例之外的孝敬,也敲诈得愈来愈频繁。
麦老板瞥见阿媱,已忍不住喜笑颜开,麻利取出两只刚出炉的烧鹅腿。
“阿禾姑娘,专登留畀你咁!饮唔饮碗凉茶添?”
阿媱摇头,放下银锭:“唔该,我买咗酒了。”
“自己人就唔使客气嘞!”
阿媱摆摆手,拎起荷叶包好的烧鹅腿,漫步穿过两条长街,转入一道又脏又破的昏暗窄巷。
窄巷的尽头,是窄门。
门板糊满毒蛇血,原本的材质已分辨不出,只余令人头昏的浓腥恶臭。
这是“蛇王”的老巢。
五羊城是岭南第一大埠,城中龙蛇混杂,各有神通。蛇王敢在这片地界上称王,只因为他手下有三千随时可以为他卖命的兄弟。
反过来说,蛇王同样也可以为这三千兄弟豁出命去。
蛇露七寸,就怪不得人拿捏。
阿媱脚尖轻旋,流云般飘入蛇王华丽豪奢的屋子。
“您来了。”
蛇王很瘦,从他铺着虎皮的碧玉榻上滑下来、微微欠侧形销骨立的身子时,乍眼望来确如一条立起的蝮蛇。
阿媱随意挑张凳子落坐:“坐下说。”
蛇王当即坐下,垂头道:“兄弟们暗中摸排数日,终于在城西斜街一间糊裱店发现端倪。只是那附近暗伏不少捕快望哨,昨夜血战一场,好悬没有走漏活口。店中密室存放的贼赃已尽数缴获,之后如何处置,还请您的示下。”
市井黑|道上的好汉,再如何威慑一方,终究顾忌公门势力。
蛇王能豁出去和捕快们厮杀,足见投效之心。
阿媱道:“很好。”
这是抵达五羊城的第七日,距离南王府明珠失窃,已过去了三十二天。
在这一个多月内,绣花大盗先后犯下六七十件大案,诸如华玉轩数十卷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镇远镖局保的八十万两镖银、镇东镖局上百万的珠宝红货、金沙河共计九万两的金叶子……累累要案,耸人听闻。
据王府总管江重威所说,作案的贼盗是个身披紫红棉袄、满脸浓重胡须的古怪男人,手中还绣着一块鲜红缎子。江重威号称“东南铁掌第一”,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在这绣花大盗面前却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两针就刺成了瞎子。
飓风不单阻隔了讯息的传递,还消弭了绣花大盗的痕迹。
一切全无头绪。
但阿媱认为,嫌疑最重的,是金九龄。
金九龄即是江重威之后,南王府的新任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