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媱正要下榻,宫九已伸臂与她五指交握,嗓音喑哑而缠绵:“去哪?”
他苍白劲瘦的躯体交错布满剑痕,伤口正汩汩渗出嫣然的血珠,就这么横陈袒露,像弃置雪堆里的半斛红珊瑚。阿媱眼波盈盈,回身在他鬓边轻抚,缱绻而多情。
“沐浴。”
蟠烟缕缕,冲淡室内腥气。
阿媱在温泉水池里细致清洗一遍,披衣束好发髻。
夕阳照在雪白窗纸上,映亮铜镜中纤毫毕现的华艳面容,阿媱沉静回视,眉宇间的春情已消弭殆尽。
她重又折身向床榻走去。
帘幔低垂,宫九俊脸飞红如醉,竭力撑起绵软半身,轻声诘问:“你做了什么?”
“醍醐香。”
阿媱凝睇他鬓发间那两朵小小的白花,又接着道:“很衬你。”
花香醉人,如饮烈酒。
她知道宫九不畏剧毒,更知道他从不饮酒。
醍醐香确实合衬。
宫九自嘲一笑,眼皮沉重如山岳。
他口鼻之中满溢酒气,除了杀人的本能,几乎神志不存。
“你可以走……但不要、是这几天,海上……”
剑光泠泠如月魄,无声贴近宫九颈间,又悄然撤去。阿媱眉峰微敛,深深凝望他一眼,将这柄形式古雅的长剑收入鞘中,纵身翩然跃出窗外。
涛声喧嚷,弥弥碧浪。
沙曼立在孤独耸立的礁石上,衣袂轻轻飘扬,如一只单薄的风幡。
“你来了。”
“我来了。”
海面浮漾金波,如闪动的龙鳞,细碎光影映入明净灼然的凤目里,有种动人心弦的绮丽。
沙曼垂眸:“你的刀。”
阿媱并不接:“这不包括在我们的交易里。”
沙曼讶然:“你不要它?”
“你可以交给宫九。”
苍穹浩瀚,水波温柔。
沙曼咬起不点而朱的嘴唇,忽然道:“你难道以为我真的不明白你的用意,难道以为我是个呆子?一个你这么样的刀客,对敌时绝不会脱手自己的刀,你是故意想用它保我的命?”
阿媱道:“在交易完成之前,保住雇主的性命,是青衣楼的规矩。”
“什么时候有的规矩?”
阿媱粲然一笑:“刚刚。”
夕阳无限好。
晚霞落在沙曼苍白的面颊,令她想起另一个瑰逸的黄昏。
月季馥郁,眼前的少女长身玉立,告诉她无论岛主排布下怎样一出好戏,都可以顺应演下去,但在岛主的意志之外,青衣楼要与她做另一桩生意。
这样聪慧潇洒、自信强大的美丽女孩子,本是年幼的沙曼对自己未来的期许。
她没能长成这样,也就愈发会被这样的人吸引。
沙曼寡淡的神情中有了某种说不出的酸楚,沉默一瞬,递出亲手绘制的航线图。
这才是她们之间真正的交易:
青衣楼为她杀死她的哥哥,她酬以一张绝对正确、绝对清晰的海图,保证对方必定能够重返这座神秘的岛屿。
“你有几分把握,能够平安回到陆地上?”
“不知道。”阿媱盯着将要扬帆的海船,“但我想试一试。”
沙曼蹙眉:“你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疯子。”
阿媱一笑,问道:“你知不知道吴明为什么执意要换走我的箱子?”
“因为九公子。他曾独自在海中漂流十三天零七个时辰,只有一个人,只有一口樟木大箱。老爷子并不希望别人复制这份成功。”沙曼一顿,又道:“宫九有超脱常人的忍耐,有熟稔大海的水性,有对气象洋流精准的预测,你有吗?”
“不知道。”
阿媱仍是那个回答:“但我想试一试。”
海天寥廓,长帆鼓浪。
舵手们沉默操桨,如同麻木的泥偶塑像。
阿媱嗅着船舱里细微的硝石味,隔窗遥望逐渐汇聚的乌云。
她知道宫九的未尽之语是什么。
——海上会有风暴。
爆炸发生在三更天。
三更本是一个人睡得最熟、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这艘船并不大,下层几个水手与昆仑奴的鼾声,始终以一种促眠而不烦扰的节奏,伴着浪潮声扑入耳中。
再警惕的人也该在鼾声里安然睡去了。
但阿媱没有。
她眼中精光流眄,果断跃入深海。
夜幕无星无月,漆黑的海面广袤没有尽头,青萍之末汇集而起的一缕柔飒,在这里也会化作吞天的飓风,卷动如山巨浪。
沧海蜉蝣,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灾难中不心神俱碎、惶恐惊骇。
阿媱却钻出水面,翻上一块破船浮木,安然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