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还只是大风,未到五更又隆隆落下暴雨。
雷轰雨沸,鲸波撼霄。
阿媱自浅眠中醒来,在愈加狂肆的风雨中抱紧浮木,随波翻荡。
这是夏秋时节常有的“孟婆风”。
海边人家的俗谚中,就有“朝三暮七,昼不过一”的经验之谈,即是说早上起这阵飓风,就会刮上三天,晚上起风则会连续七天,白日仅风灾一天。
昨夜起风,至少七日内不会风平浪静。
风带雨来,间有电闪雷鸣。阿媱避开风眼,依靠海鱼补充体力水分,昼夜穿插着小憩养神。起初还算从容,直到第七日飓风非但没有过去,反而愈发壮大,甚至击碎了浮木,她才深觉不妙
阿媱曾在桃花岛借宿,听东邪略讲解过海事。
她仰脸望天,此时乌云密布、不见日月,茫茫海上想要辨认方向,只能依靠风。
风是西南风。
她迎风下潜,小心避开风眼漩涡,寻觅深海中新生的暖流。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
第九天,阿媱摊平四肢浮在海面上,仰望黑压压的云幕,慢慢咽下几只明虾。
雨水混着腥咸的海水少量灌入口鼻,已能明显察觉到体力的流失,她眉宇倦怠,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长生种好像生来就不晓得服输。
即使系统背包里储有足量的食物和饮水,甚至有一艘保存完好的五色帆船,她还是宁愿就这么无所依傍地漂泊在海上,直面风暴和浪潮。
宫九可以,她凭什么不行?
只有胜过宫九,才有可能杀死比宫九更强的小老头,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杀手。
她的目标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阿媱再度潜入深海。
这一次,她终于触碰到了那股温暖澎湃的洋流!暖流将她渺如一粟的身躯向北卷去,没有直接送回中土,而是泼去了一座陌生的岛屿。
狂风暴雨,轰雷掣电。
阿媱避开下落的青椰,踏上坚实的土地。
“你用剑?”
阿媱抬眼,率先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穿一身雪白长袍,满袖天风,凛若飞仙,孤高而尊贵。
阿媱扫过他腰间悬挂的长剑,不答反问:“叶孤城?”
雪衣人冷冷道:“你认得出?”
“这并不难猜。”
南海飞仙岛白云城主叶孤城,本就是名动天下的绝世剑客。
叶孤城也在端详她腰间的剑。
剑在鞘中,神光内蕴,森森寒意附骨,几欲择人而噬。
他由衷赞道:“好剑。”
“确是好剑,但不是我的剑。”
阿媱道:“我们一定要在这里顶风冒雨交谈?”
她浑身湿透,满头藻发散乱披垂,衬在欺霜赛雪的秀颊边,有股乌木白梅的疏淡幽艳。
叶孤城凝视着她,抬手递去纸伞。
“往东直去四里,就是白云城。”
伞面倾斜,遮去了瓢泼的大雨,阿媱并未去接,而是问道:“你呢?”
“练剑。”
阿媱挑眉:“现在?”
闪电的光,照着叶孤城的脸。
他的脸很白,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皙色,两颗寒星般的眼眸平淡而安定,闪动矢志无改的坚毅。
“现在。”
阿媱点点头,将伞接过:“多谢。”
伞是寻常的桐油纸伞。
素色的伞面既无花卉,也无词句,除了竹柄格外温润适手,和街边几十个大钱一把的纸伞没有半点区别。
奇怪的是,守城的蓑衣卫士只遥遥一见,就认出了这把伞,待她如主人般恭敬。
阿媱被引去了城主府。
这里的总管也姓叶,年纪已十分老迈,身姿倒还矫健。他快步迎出大门,殷勤接过雨伞,矍铄老眼极快闪过惊诧。
这么样的飓风天,想要呵护一把脆弱的纸伞,实在是一门精深的学问。
叶总管客气而多礼:“还未请教小姐贵姓?”
“我姓张,张小禾。”
这实在是个普通得有些庸俗的名字,但配上这么样一个韶姿婉娩、暄妍华艳的绝世美人,又不觉品出几分质朴可爱。
府中栋宇恢宏,但并不奢华,处处透着古拙简素。
待阿媱洗过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衣衫,小鬟呈上一盏姜蜜水,神情颇为羞怯:“实在抱歉得很,因为城主从不饮用酒茶,府中一时没有上好的香茗。无心怠慢贵客,还请小姐勿怪。”
“有劳。”
阿媱一口饮尽,给这局促的小女孩子递去两颗珍珠。
“我想要一些绒布、棉巾和鸊鹈膏,可以么?”
“当然可以!这些保养刀剑的东西,府里最齐全了!”
小鬟红着脸快步跑走,再过来送东西的人却变成了叶孤城。
雨骤风狂,院中高大的木棉折断枝桠,打在紧闭的琉璃窗上。叶孤城大袖盈风,如骖鸾腾空的飞仙,飘然降临人间。
阿媱道:“叨扰。”
对这些人情客套的往来,叶孤城完全漠不关心。他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位小禾姑娘娴熟地擦拭剑脊、涂抹油膏,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你用剑?”
“不。”
长棉巾垫在剑下,阿媱握着绒布,反复盘擦剑身,直到似油而无油,只余冷凝如秋水的湛湛寒光。
这是宫九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