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刺破空气,夹杂着冰雪扑面而来,我的脸上渐渐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宫中到处是仓皇逃窜的宫女和太监,见我如煞神般直闯进来,纷纷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待我赶到萱若阁时,只剩一两个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宫女,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见我沉着脸进来,她们忙下跪磕头,求我饶她们一命。
我没回她们的话,四下打量空荡荡的屋内,问。
“舞阳郡主呢?”
“……谁?”
被问的宫女一愣,有些茫然地抬头看我。
“舞阳郡主呢,她在哪?”
我的语气带着几分急迫。
另一名宫女怕我发怒,连磕几个头,道:“回…回大人,郡主今早说要把酿好的梅花酿给皇上送过去,此刻应是在乾清宫。”
梅花酿?
萼雪怎会把自己最喜欢的酒送给连衍?
我潜意识里觉得不对劲,忙问道:“你们郡主走时还带走了什么?”
宫女仔细回想了一下,道:“郡主走时穿了一身红色的舞衣,拿了一把红扇,便没拿别的了。”
“她头上戴的是什么?”
“一支梅花簪子。”
这一刻,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天地万物归于一片沉寂。
下一秒,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上马朝乾清宫疾驰而去。
我握着马鞭的手剧烈颤抖着。
梅花簪…梅花簪…
是我曾送给她的那只藏剑的梅花簪!
她这是要…
与连衍同归于尽!
快点!再快点!
萼雪,你别出事,你千万不能有事!
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祷。
可我还是来晚了。
等我赶到乾清宫时,宫中禁卫正在与起义军殊死搏杀,我见到了一个的分别多年的人——源之。
三年不见,他消瘦了许多,颧骨突出,眼底的青黑被白皙的皮肤衬的尤为明显。
他见到我,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嚅嗫着,似有什么话要说。
我急切地抓住他,嗓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呢?她怎么样了?”
回答我的,是他那无比沙哑艰涩的嗓音,“…子长,对不起。”
“……”
我无力地垂下双手,双眸在瞬息间失去了生气。
“子长…你…”
“她现在在哪里?”
我打断他,眼神变得黯淡无光。
“……就在乾清宫宫里。”
“连衍呢?”
“也在里面。”
“好。”
我抽出长剑,光滑的剑面倒映出我的脸庞,泛着阵阵寒光。
“我去接她回家。”
我一步步跨上台阶,明明时间不长,却像跨越了一生一样漫长。
我跨越千山万水,历经艰难险阻,便求的是与你再次相见,望你余生平安喜乐,可谁知再次相见,却是阴阳两隔。
我压下喉头酸涩,跨出最后一步,迈入大殿。
大殿内一片狼藉,瓜果酒杯掉了一地,其中最刺眼的,便是从宝座上流淌下的血迹。
宝座中央,身着明黄黄袍的男人正抱着一名红衣女子,脸上满是绝望。
“小锦,是舅舅错了,求你醒醒好不好?”
“舅舅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柿子饼,好吗?”
“小锦,对不起,对不起…”
“小锦,求求你,求求你醒过来…”
男人哭得泣不成声,近乎绝望地哀求着怀里早已失去生机的人,令人为之动容。
可在我看来,却只感到无比讽刺,以及,无尽的愤怒。
“连衍,你有什么资格对她说这些话!”
“给她下蛊,灭她满门,将她囚于深宫中,一步步逼她至死的人,不是你吗?!”
“你有什么资格对她说对不起!!!”
我目眦尽裂,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他猛地从口里吐出一口鲜血,神色痛苦,下意识反驳道:“不,我不是。”
过了片刻,他又摇了摇头,“不,我是。”
“正因我的懦弱与逃避,才让他能掌控这具身躯,做尽丧尽天良之事。”
“是我害了小锦。”
“是我害了你们所有人。”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他说话断断续读,夹杂着咳血声,带着浓浓的哀伤和歉疚,可这不仅没让我心生怜悯,反而加剧了我心中的怒火,如火山喷发。
我将剑刺穿他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吼道。
“连衍!别在这惺惺作态了,你觉得你这样说,她便能原谅你吗?被你害死的花大人,长乐公主,陛下…还有我的父亲…他们会原谅你吗?!”
“别做梦了!!!”
边说,我边将剑拔出,捅入别的部位,霎时间,他的身上就多了数个血窟窿,汩汩冒着血。
他疼得冷汗淋漓,却还是发出一声呓语。
“……你父亲?”
他努力睁开双眼,仔细打量着我,半晌,叹道:“君山的儿子,天狼星转世么……”
“他输给你,不冤。”
他笑了笑,自顾自地继续道:“这些事虽非我所为,却也由我一手造成,我知我罪孽深重,不敢奢求能得到他们的原谅。”
“但只求我能用接下来的余生,来偿还我前半生的业障。”
他又吐出一口血,大喘着气说道。
“……我凭什么答应你。”我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语气夹杂着寒冰。
他却只是笑了笑,微弱地道:“你会答应的。”
我一阵恍惚,眼前之人的面容逐渐与八年前女子的音容笑貌重叠在一起,最终完全融合。
他们是双胞胎,本就生的极像,可只方才那一瞬,我才觉得是他们真的很像,像到像是同一个人。
“你是被阿漪选中的人,你会答应的。”他轻轻地说,语气十分笃定。
“……”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剑直直地插在地上,玉石做的砖瓦上瞬时布满了裂痕。
我抱起冰冷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向大殿的门口,在迈出门槛前,我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道:“你若做不到,我必将你斩于我的剑下,以告祭她们的亡魂。”
“我说到做到。”
说完,我迈出大殿。
殿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止,天上厚重的乌云散开,撒下道道冬日的暖阳,照在了怀中睡着的人身上。
她的睡容恬静安逸,淡金色的阳光撒在她的脸上,为其渡上一层朦胧的面纱,如一副晶莹剔透的瓷器,美好而又易碎。
我轻轻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又替她整理凌乱的衣衫。在看到胸口以及腰腹凝结的血痂和窟窿时,我的手忍不住地颤抖。
将最后一处衣角理完,我的手早已失去了知觉,只余传遍四肢百骸的痛。
我抱着她,迎着阳光,走下长阶。
“萼雪,我接你回家。”
我将她葬在了凤凰山的山顶,最大的那颗杏花树下,长乐公主长眠的地方。
有她最亲爱的娘亲陪着,想必她在下面,不会再感到孤单了吧。
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杏花,我扯了扯嘴角,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阿云,别哭,郡主殿下不想看到你这样的。”
大哥走过来,用手帕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原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拭去泪水,将酒撒在泥土上,微风拂过,传来阵阵梅花的清列香气。
我蹲下,用手指轻轻描摹碑上的铭文,温柔地道:“萼雪,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梅花酿,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说罢,我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柿子的时节还未到,所以我不能送来……你放心,等过些日子,我一定给你带来。”
我说了很多,多到我回过神时,天色早已漆黑,我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不堪。
大哥一直在我旁边,默默地陪着我,见我起身时身形不稳,伸手扶了我一把。
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终究忍不住道:“阿云,你忘了她吧。”
“忘了她,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他看着我,满脸祈求。
面对我向来敬爱的大哥,我说不出拒绝的话,嗓子里像是吞了刀子般,涩声应道:“好。”
可我心里清楚,一旦我认定了一个人,便永远都忘不了了。
昭化三年五月,昭武帝连衍退位,发布罪己诏,向全天下检讨自己的罪行。并追封长乐公主为尊长乐长公主,追封舞阳郡主为舞阳公主,按公主的最高规格葬入皇陵,兵部尚书追封为荣国公,谥号忠正…
处死当初通敌叛国,害死护国大将军的左弘益,荆霄等人,施以车裂之刑。
退位后,他自贬为庶人,剜去了自己的双眼,化为苦行僧游走于民间,积善行事,偿还罪孽。
他走之前,曾来找过我。
我看着他空洞的双眼,久久无言。
“他如今已经死了,你剜去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双眼,有何用?”
我看着他,眼里满是嘲讽之色。
就算他如今看不见,也能猜得出我脸上是什么表情。他面色苍白,并未反驳,只是道:“这双眼睛,是我还给时宴的。”
“你来找我做什么,还想再被我捅几剑吗?”我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毕竟他目前所做的一切都称不上让人满意。
“我……”他踌躇了几下,最终从怀里掏出一块平安扣。
“这是我从他的杂物间,上面刻着君山的名字,便来交还与你。”
我接过平安扣,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左弘渊三个字,叫我瞳孔有些酸涩。
是我儿时亲手雕刻送给父亲的平安扣,未曾想父亲一直把他带在身上。
我将平安扣收进怀里,看着他的神色也没有先前那么不善。
“还有别的事吗?”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将东西物归原主罢了,既如此,我便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等等。”我叫住他。
“柿子饼怎么做?”
他回头看向我,明明双眼的位置空洞洞的一片,却能让人感到他温柔的笑意。
“和寻常柿子饼没什么不同,小锦爱吃甜,我便会在外面多裹一层糖浆,加上一些柠檬汁,使其更加酸甜可口罢了。”
他笑了笑,转身离去。
“往后我不会去看她了,还请你给她做吧,她那个小馋鬼呀,最喜欢吃了。”
他顿了顿,苦笑道:“我没资格去祭奠她。”
语毕,他拿着盲杖敲击着离开。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面色复杂。
那日放了他以后,仲太傅亲自来找我,将有关连衍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包括他的双人格。
连衍的母族,有着世世代代相传的隐疾——癫狂病。按理来说,家族有遗传病的女子不能入宫为妃。可因着凌家一直保密的很好,当年的太皇太后也并未显露出病症,凌家为求荣华富贵,便将太皇太后送进了宫中,成为了贵妃,多年后诞下一子一女。
仲太傅年轻时和太皇太后是恋人,凌家的密辛便是他们相恋时太皇太后告诉他的。
太皇太后入宫后,他便与她断了来往。
再次相见,太皇太后从贵妃升为皇后,他奉诏入宫,无意间撞见二皇子虐杀一只奶白色的小狗,小狗的四肢被他一一扳断,发出凄厉的惨叫,可二皇子的笑声却越来越大,直叫他心里发毛。
他大气不敢喘一声,直到最后,小狗停止了挣扎,二皇子稚嫩又恶毒的声音响起,“阿衍,小白死了呢,是我们杀的。”
他在对自己说话。
他那时便知道,二皇子遗传了他母亲家族的疯癫病。
后来他又见了二皇子几次,看上去一派天真无邪的孩童模样。可他知道,在那天真无邪的表面下,住着的是一个沉睡的可怕恶魔。
后来随着二皇子逐渐长大,他更是觉得他就像一个隐藏的炸弹,早晚有一天会带来祸端。
可皇家的事不是他一个外人好插手的,若是贸然说出去,说不定还会招来杀生之祸,所以他便做出了明哲保身的选择。
带着家族隐居朝堂,做个不折不扣的中立派,这样就能极大程度的避免家族受到朝堂风波的牵扯。
可他没想到,即便这样做了,最终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他最器重的长子仲梓桉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迫担任宰相之位,做连衍手里的一把刀,最后因不堪受辱自缢而亡,他的嫡孙仲怀笙被连衍用未婚妻威胁,替他做事。可最后他的未婚妻还是死了,连同她的整个家族,被连衍株了九族,以反叛之名。
事实证明,从来没有什么置身事外。看似明哲保身,实则是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羽翼。
他追悔莫及。
于是在得知我放过连衍后,他找到了我。
我知他目的,但还是婉言拒绝:“比起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我反而觉得,让他痛苦地活在这世上,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真正造成杀孽的那个人格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存活下来的是至纯至善的人格,但那又如何?”
“若是他能再勇敢坚强些,又怎至于被至恶的人格控制了身体,做尽坏事?”
“我没法替那些因他而死的人原谅他。”
“更何况,他自己也不肯放过自己。”
“夜已深了,晚辈便不多留太傅了。”
收回视线,我转身关上门,回到了我的院内。
院子十分冷清,除了栽种着一些抽出嫩芽的梅树外,便只摆放着一些练手的兵器。
与往日不同的是,院子里多了一道黑白色的身影。
“小铃?”
我喃喃道。
“咯—— 咯——”
一只黑白色团子冲进我怀里,纤长的脖颈在我的脸上来回刮蹭,不停地撒着娇。
分别多年写,今日再次相见,明明应是重逢的喜悦,可我更多地是物是人非的哀伤。
小铃,小铃,便是取自她送给我的铃铛,怎能不叫人睹物思人呢。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悲伤,小铃慢慢地停了下来,转而用头顶蹭我的下巴,发出阵阵哀鸣。
它这是在安慰我。
我苦笑,将它揽入怀中。这段时间一直淤积在心口的话,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
说着说着,我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它更着急了,用翅膀不断拍打我的后背。
“我没事…”
“小铃,我没事…”
我哽咽着,断断续续。
—— ——
又是一年的春季,我带着新酿好的梅花酿,去故地看她。
我已经没像先前几年一样哭了。
每次去看她,我都会梳洗打扮好,身着一袭白衣,就如岁宴上我们“初次”相见一般,带着笑容,去见她。
她最喜欢我笑的模样了,我又怎能不满足她呢?
我将梅花酿倒在地上,便在杏花树下坐下,开始自古顾自地说起来。
每次都是这样,我怕她孤单,便会在她旁边多说会儿话,或是最近的朝政大事,或是一些趣事儿,亦或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也不嫌烦,就这么默默听着。但也就是这么默默听着,一道微风都不曾给予我。
说道最后,我叹了口气,道:“萼雪,我这次来,是要跟你道别的。”
“连衍回来了。”
“他找到我,跟我说。”
“佛家有追溯时空的秘法,可助人回到过去,改变因果。”
“你知道,我是不信这些的。”
“但……”
我抬起头,望着灿烂的杏花,目光温柔。
“我想去试一试。”
纵使,一去不复返。
处理好所有事情后,我独自一人去了云台寺。
刚到云台寺的山脚下,便见到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他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衫,头发堪堪用发带扎在身后,皮肤变得黝黑粗糙,骨瘦如柴,像个风一吹就会倒的秸秆。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额头上有着一块深深的黑色印记,仔细看周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血痂。
正是连衍。
他朝我微微俯身,声音撕裂沙哑地像是吞了千万把刀子,“小左将军,好久不见。”
我撇他一眼,没问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只是冷淡地道:“别说废话,带路吧。”
他微微一怔,然后苦笑着转过身去,走上石阶,步伐酿酿锵锵。
他的腿瘸了。
我看他一眼,又收回视线,没有一丝怜悯。
想必他苦行的这些年,并不好过。
但这是他应受的。
云台山的台阶足足有三千余级,足足花费了一个时辰。
到达山顶云台寺门前时,我脸不红心不跳,后面赶来的连衍却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似早有感应,寺门口一早就候着一位小沙弥,小沙弥自称自己为小沙弥,让我们跟他进去,他师傅已经恭候多时了。
寺庙内香火袅袅,却不见多少香客,一路上遇见的香客也十分稀少。
“我师傅就在里面。”
小沙弥指着不远处的大殿内。
踏入大殿,便见身着一袭金黄袈裟的老和尚,敲着木鱼,坐在佛像面前念诵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