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般人见了,可能会将此认作由某种猛兽做成的骨扇,可见多了死人的我,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人骨。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乞格木在死前说的那句话,“你爹不见的尸骨,现在就在他的手上…”
父亲的尸骨……
骨扇……
我脑海里的猜测让我的全身止不住的战栗,脑中嗡鸣作响,我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扇子,血丝溢满了眼眶。
感受到了我强烈的视线,他睁开了微阖的双目,与我对视。良久,他歪头,对我微微一笑,“小左将军这是看上了本王的扇子了吗?这可不行,本王可是很喜欢这把扇子,舍不得割爱呢。”
他有点遗憾地说道。
“不如这样,本王那里还有许多扇子,若是小左将军日后有空,可到本王府上来亲自选一把,如何?”
我冷冰冰地看着他,眼里淬满了寒意,冷声拒绝:“不必了,多谢御南王殿下好意。那些扇子,还是殿下自己留着吧。”
“好吧。”他又叹了口气,展开扇面摇了摇,随机又合上,对着皇上道:“皇兄,臣弟乏了,便先退下了。”
说完,没等皇上回答,他便摇着扇子,哼着歌儿,径自走了。2:14
皇上面色不变,像是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他回首对身后的太监招呼了一声,那太监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般,默默地退了下去,往宫廷内走去。
做完这些后,他又转身,对我道:“左爱卿,随朕进宫一趟吧。”
我点了点头,沉默地跟他进到了宫中。
一路上,我和他俱是一言不发。身后的仪仗噤若寒蝉,口不敢言。
到了乾清宫,厚重的大门掩映合上,偌大的宫殿内,除了我和他之外,并无旁人。
他缓缓踱步,走到高座之上,俯视着我,良久,才道:“你真的很出乎朕的意料。”
他叹了口气,道:“你跟你父亲一样出色,不,甚至比他更出色。”
我沉默地看着他,默不作声。他也不在意,目光流连在我的脸上,似是陷入了回忆。
“你,还跟一个人很像。老实说,若非有她的担保,朕绝不会同意将符节交给你,让你调遣军队。”
我愕然抬头,意识到了他说的是谁。
“阿漪…是朕见过的最出色的女子,甚至在很多方面,朕都比不上她。若非她是个女儿身,这皇位,现在也轮不到朕来坐。”他目光悠远,似是陷入了回忆。
“可现在,她却死了。”
他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变得极为可怖,“就在皇宫门前,被长剑穿心而过。你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应。
过了半息,大殿内回荡着我的声音。
“是御南王殿下,对吗?”
我抬头看着他。他并未点头,但从神色却可以看出,我的答案,是正确的。
他阖上了眼眸,缓缓从高台之上踱步而下,走到我的身侧,拍了拍我的肩,“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你父亲一事,也与他有关。”
“他的手伸得太长了,就连朕也不知道他的爪牙到底遍布在朝廷何处。但朕相信,你是可以信任的。”
他注视着我,目光深沉。
“你父亲战死后,朕便把涉事的武将与官员都铲除了,连诛九族,一个都没有落下。在杀死那些官员之前,朕派人将他们严刑审问,可他们的嘴巴太紧,愣是一个字都没吐。不像是官员,倒像是谁豢养的死士一般。”
“可朕又查了他们的户籍,无一是伪造的,身份清晰,这便奇怪了。”
我听着他的论述,不由得也皱紧了眉头。深思一番,也没有苗头。我还未来得及再次深思,便听他道:“所以,左爱卿,朕有一件事,要交付于你。”
我一愣,连忙屈膝跪下,低着头。
“朕命你为九龙司指挥使,暗中调查长乐公主遇害一案,以及鹿泉之围的幕后主使,找到其罪证,事后将此事公之于天下,钦此。”
“臣谨遵皇上旨意。”我叩首道。
“好了,起来吧。”他将我扶起,手搭在我的肩上,道:“朕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暗中关注舞阳郡主的情绪和动向,以及她身边的人和事,如有异常,随时向朕汇报。”
说完,他便给了我一个令牌,说道:“这是信牌,朕交予你,你可随时进出宫门,要见朕直接来乾清宫便是。”
看着手中的令牌,我郑重道:“是,臣谢皇上恩典。”
……
随后我便回到府上。
大哥坐在轮椅上,在门口,等着我回来。自从找到他以后他便一直这么做了,无论多晚,就是为了等我回来。像是一旦见不到我回来,我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
我明白他的患得患失,心里不由地升起一股酸楚,但面上还是笑嘻嘻地,推起他的轮椅,往里屋走去。
将他送回屋后,我便到了娘亲的灵堂前,看着挂满屋子的白绫,心里弥漫着无尽的悲伤。皇上对我说的话不断地萦绕在耳畔,“舞阳郡主已经找了回来,但却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什么人都不肯见。一旦有人接近她,便犹如受惊了的小兽,惊声尖叫,抖个不停。”
“朕没有公主,便从小把她当做亲女儿来看待。见她这样,朕真的很痛心。你和她一样,都是女孩子,朕想,派你去,比派别人,更合适。”
“若是她愿意让你接近,你便同她,说说话吧。”
我无力地倚靠在棺椁旁边,注视着娘亲宁静安谧的面容,低声呢喃:“娘亲,阿云…”
真的好累……
话还没完,便猛地收住。因为我看到,娘亲的额头上,赫然有一处的伤疤。
伤疤看上去被人仔细处理过,像是极力掩饰,但只要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
可娘亲最爱美,也最爱干净,怎会在自己脸上留下这么一块丑陋的疤痕。
我的心中燃起了滔天怒火,将我最后的理智燃烧殆尽。
“这是谁干的?!”我怒吼出声。
回应我的是一阵寂静。
这更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走出灵堂,见人便吼,“娘亲的额头处的伤疤,到底是谁干的!”
“说!谁干的!”
我的双眼猩红,骨节咔嚓作响,看起来便如同地狱中的恶鬼一般,吓得一众仆役瑟瑟发抖。
没有人敢回答我的话,空气就像是一下子凝固了一般。
良久,才有人问道:“阿云,你怎么了?”
我寻声望去,是小叔,此刻正一脸关切地看着我。
可不知为何,我从这份关切里,看到了一丝心虚,与一丝的惶恐不安。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看到他的额上逐渐蓄满了汗水,才开口问道:“小叔,娘去世那天,您在吗?”
他点了点头,“在,我和你婶婶,都在。”
“娘是在哪里去世的?”
“在她屋里。”
“怎么去世的?”
“思念你父亲和你大哥,伤心欲绝而死。”
“……”
我淡淡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心里异常的平静。
“你在撒谎。”
我清晰地感觉到,当我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的眼皮一阵抖动,嘴角也不自觉的抽动了几下,额上的汗变得更密集了。
他目光闪烁,不过几息便又恢复了正常的表情,道:“阿云,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会撒谎骗你?”
见我不信,他上前了几步,想要替自己辩解。
我随即抽出了悬挂在腰间的剑,一道剑风挥出。
他无比震惊地看着我,又惊疑不定地看着掉落在地的衣角,又惊又疑,说不出话来。
我淡淡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良久,我开口道:“滚,这里不欢迎你。”
他嘴唇翕翁着,脸色青白交加,颤抖着声音,唤道:“阿云,小叔我……”
“滚。我左凌云,没有小叔,我的父亲,也没有兄弟。”
“我再说一次,滚。”
他的身形剧烈摇晃了几下,半晌后,留下一句“对不起”,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我只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便毫不留情地转过身,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离开了。
我又回到了灵堂。
灵堂的棺椁内,娘亲穿着素衣,面目祥和,和记忆中的模样一样。只不过那张鲜活的面孔,此刻已经变得如同石灰一样苍白。
我摸着棺椁,看着她恬静的面容,久久无声。
良久,我才声音沙哑地道:“娘,过了今日,女儿便见不到你了。”
“娘,刚刚,阿云又失去了一名亲人。”
“娘,阿云在这世上,真的只有大哥一个至亲了啊。”
“……”
“娘,你别离开阿云,好不好。”
说到这里时,我已是声音哽咽,眼里蓄满了泪水。
我知道,我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了。
次日,娘亲下葬。我在她坟前跪了一天一夜,方才离去。
于此同时,左家大房同左家二房,也是彻底断绝了往来。京城里有不少闲言碎语,对此,我毫不在意。
或者是说,也没有时间去顾及。
我开始忙碌于各种事务,几乎每天都在查案中,桌案上堆满了各种卷轴……可即便是如此,案件的进程也是毫无进展。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差点被我抛之脑后的事。那便是小姑娘,皇上嘱咐我暗中关注她,并随时汇报情况,可我一心扑在案件上,早就将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
我感到无比的懊恼,同时心里又升起一股浓浓的担忧。一想到皇上说的关于小姑娘的情况,我的心里就揪做一团。
小姑娘那么的活泼可爱,在被绑架时,她究竟是遭受了什么,才会变成如此模样?
想到这,我的目光又是一沉,阖上眼眸,胸膛不断地起伏。
良久,我才睁开眼睛,走出了九龙司,乘上一匹快马,往京城郊外而去。
舞阳郡主自从绑架被找回来后,只在府中居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搬去了京城郊外,花府的一个别庄居住。
别庄四周是开阔的田地,此时正值春季,有不少水牛拉着犁翻着土,农民在身后播撒着种子,一派欢乐轻松的景象。
可我的心情却是无比的沉重。再见到小姑娘后,这种沉重更是达到了顶峰。
只见小姑娘虽然身着华衣,却满头凌乱,瑟瑟地缩在角落里。她身形单薄,甚至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本是十二岁的她,如今看上去却像名七八岁的女童。我的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她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天真灿烂的,而不该像是现在这样,一副瑟缩低沉的,毫无生气的模样。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失神间,竟是无意碰撞到了窗檐。
听到声音,小姑娘孱弱的身子又是一阵抖动,战战兢兢地往窗外看过来。我暗道不好,连忙隐去了身形。
却还是被她看到了一处衣角。
她的声音抖动的厉害,充满了无限的恐惧,“你是谁?”
我的指尖微微一动,却是不知该怎样回答。
良久,我才道:“我是专门负责保护郡主殿下的暗卫。”
“……”
屋内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后传来了她细弱如蚊的声音,“是爹…父亲派来的吗?”
我不知她心中所想,如实答道:“是皇帝陛下派我来的。”
闻言,她弱小的身子又抖了抖,将脑袋埋进了臂弯里,不啃声了。
过了许久,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
“子长。”
“子长…”
她极轻地念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就这么站在窗外,她在屋内,隔着一堵墙,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月挂枝头,我也要走了。她似是有所感应,忽而抬起头,望向窗外,轻轻地道:“你要走了吗?”
“是。”
“你还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
我看着黑空中的明月,温柔地道:“相信我,郡主殿下,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回来,这是我对她做出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