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趁乱杀掉上司的梁什济突然意识到一件很尴尬的事:他虽然顺利夺下王承武的帅印,可成德赖以立身的精锐骑兵被屠戮殆尽,战马也不翼而飞。失去这支劲旅,身为河朔三镇之一的成德,很难再称之为强藩。
与此同时,他得到战报,幽州卢龙军在边境瀛州集结,意在南下。
北方幽州已是韶王李元瑛的囊中之物,而南边的昭义则是忠于朝廷的藩镇,夹在这二者之间,梁什济清楚自己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他将上司的头颅装进木盒,带着一众亲兵匆匆赶往井陉,想要会一会那位以区区百人夺下天险,上牵幽州,下结昭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秘将领。负责策反自己的广平郡夫人说,那人索要的唯一报酬,就是王承武的项上人头。
井陉关外,败兵堆叠如草垛。与于夫人联络上,梁什济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过尸堆,才得以进入关隘之内。临时帅帐就设在这堆积如墙的手下败将后面。
于夫人通报后,梁什济深吸一口气,掀开帷幕,大步踏入帐内。
侍卫们双翼侧立,拱卫着中央的将领。只见她坐在一具简陋的胡床上,甲胄浴血,胳膊随意垂落在膝头,双手伤痕累累,看起来很疲惫。待看清这张面无表情的容颜,梁什济登时愣了。
眼前竟是一名女子,而且是很年轻的女子。
“某成德军将梁什济,拜见……”他停住了,不知该如何称呼。
袁少伯神态严肃,高声宣布:“这是李唐高祖太宗子孙,当今天子之女,幽州刺史韶王之妹,万寿公主李宝珠。”
梁什济呆立当场。片刻之后,他犹豫着问:“公主……公主不是已经……”
宝珠神色平静,语气平淡地道:“我承接天命,尸解登仙,又回到了人间。”
梁什济心绪如浪,翻涌不休。这话倘若放在昨夜以前,他只会当作荒诞不经的笑谈。
可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幽州卢龙军在东北边境集结,昭义军听从她的指挥,将骑兵全数屠灭。他翻过井陉关外层层叠叠的尸堆,才来到这军帐之前,为她传递消息的使者是朝廷册封的三品外命妇。
此时此刻,就算这少女自称是九天玄女下凡,他也不敢有半分轻视,必须认真对待。
“梁某……属下……”纠结了几番谦称,梁什济恭敬行礼:“臣梁什济参见公主。”
他双手奉上装有王承武首级的木盒,侍卫接过盒子,捧到她面前打开,请她看了一眼。
“恭喜梁都头,如愿夺得成德统帅的位子。”宝珠不冷不热地道。
“臣有今日境遇,全赖公主赏识。”
“都头如今风头正盛,不过想要坐稳节度使的位置,恐怕还差点火候。”
梁什济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河朔虽割据一方,可并不具备独立称王的实力,名义上仍是李唐之臣。无论纳不纳税,藩镇奉长安天子为天下共主,是朝野上下共识。
他虽然可以自立为节度使,但没有朝廷正式颁发的节旌,根本无法长久压制手下那帮骄兵悍将。今日木盒里的人头是王承武,明日说不定就是他梁某本人。
更何况成德精锐骑兵折损殆尽,想要继续在河朔割据立足,是难上加难。韶王拥兵十万,只要幽州与昭义乘胜追击,成德将就此消失。事到如今,向李唐血脉投诚,表达恭顺之意,是唯一出路。
“请公主代为转达:梁什济愿向长安称臣纳税,成德从今往后都是李唐领土,听从天子号令。”不顾身上甲胄沉重,梁什济艰难地俯下身,双膝着地行顿首礼。
“梁节帅是聪明人。”宝珠对他的态度比较满意,换了个称呼,缓缓道:“按照朝廷惯例,献上你效忠的证明吧。”
梁什济一愣,随即领悟了她的意思。王承武的首级只是点心,以家属为人质,才是俯首称臣必不可少的投名状。
他咬了咬牙,心一横,扬声喊来一名亲兵,命令道:“快去把宁宁叫来。”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山文甲的小将步入账内,无措地立在那里。梁什济见状,催促指点:“脱掉头盔,跪下行礼。”
那人连忙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仅十七八岁的青涩面容。
“这是臣的长子,梁宁宁。”介绍完毕,梁什济朝少年下令:“今后你就追随公主身边,尽心侍奉。”
“阿爸?”那少年还没有回过神,梁什济推了他一把,再次催促道:“快去,以后你是公主的人了。”
那少年满脸茫然,抱着头盔,站到了侍卫队列中。看着父亲恭顺的神态举动,半晌后才茅塞顿开,自己已是质子身份。他不禁偷偷看向新主公,胡床上坐着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明明年少貌美,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