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慕她本人什么?爱她弓马娴熟,英姿飒爽?你可晓得,那是勇冠三军的名将手把手点拨指导,宝马名驹任她驰骋才练就的本领;你爱她学识渊博,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那是书法泰斗、名士大儒悉心教导的成果;你爱她远见卓识,智计过人?那是自幼身处庙堂宫闱,耳濡目染,日积月累才有的见识气度。
公主之所以为公主,因为她是公主。天家动用倾国之力悉心培育,以不可计数的人才物力托举,方有她如今文武兼备,含章天挺。
你口口声声说爱慕她本人,不爱她血脉出身。可她一切惊才绝艳出类拔萃之处,恰恰是因为这尊贵无比的身份。否则,你怎么不去爱慕浅陋愚笨、庸碌无知的寻常村姑?你见过哪个贫家女齿如含贝、发比亮缎、珠圆玉润?”
杨行简一句紧接一句递出机锋,好似一套无坚不摧的绝世剑法,招招往要害刺去。韦训抿紧双唇,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捏碎了捧着的菊花。
望着满地残花败叶,杨行简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不敢擅称公主尊长,但好歹曾做过别人的父兄。年少慕艾,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你既然爱那盛开的鲜花,就不该将她根系生长的土壤视作无物。人人都向往珍贵美好之物,可那般明珠又怎么会凭空而降、无根而生啊。”
杨行简见自己这番话怼得他哑口无言,心中明白凡事都要留有余地,该适可而止了,于是扶正幞头,叉手向韦训拜谢道:
“这一路行来,公主全仰赖你师兄弟舍命相护,方能平安走到此处。我懂你们江湖人自有一套侠义准则,鄙夷凡夫汲汲营营,追求功名利禄。你是山中高士,超然物外,不在乎世人褒贬。但为了你二人长久打算,请爱惜公主在人间的清誉。”
韦训猛地抬起头来,轻声撂下一句:“你放心,到了幽州,我不会逗留。”说罢,他扭头离去。
杨行简追着喊:“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少年脚尖轻点,飞身掠上屋顶。只是他上得高处,却又不敢走远,就近坐在附近屋脊上,木雕泥塑一般,望着宝珠的窗口出神。
杨行简所言只是捅破了那层窗纸,道出了赤裸事实,他不该觉得倍受打击。其实,即便先前尚存一线生机的幻觉时,他就深知二人命运殊途。既然早已作出抉择,此刻又何以觉得心如刀割?
他幸得观音所救,绝不会为苟且偷生,踏入食人续命的修罗道。无论那“凤凰胎”是皇族还是平民,哪怕是李昱那种恶贯满盈的歹徒。他只愿当她的“犀照”,而非陈师古手中复仇的凶器“鱼肠”。
参商隔幽明,他已没有做“长久打算”的机会。
愿她永远如鲜花盛开,似皓月当空,无忧无虑。只是不知待他离去后,她会不会为自己伤心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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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行简前去县衙拿取公验时,因一口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被本地掌管文书簿籍的孔目官留住,兴致勃勃与他聊了许多长安逸闻,拐弯抹角向他打探前去幽州的目的。
好不容易将对方应付过去,杨行简除了带回公验,还有一个令宝珠大失所望的消息:成德所产的良马只能在成德境内买卖驱使,严禁带到外藩。按照公验上的记录,旅人入境时有几头牲口,离开时一头也不能多。
宝珠仔细一想,明白这是必然的。毕竟良马是成德骑兵立身之本,节度使王承武不可能任由与自己有竞争关系的外藩买走最重要的战略物资。
一行人各怀心事,无精打采打包好行李,在旅舍草草吃了顿饭。正准备离开上路时,店主却恭敬地走上前来,告知他们的房费饭费已经有人结账了。
韦训心中起疑,问他是何人所为。店主忙不迭回答说是本地最大的马贩马在远。此人是本地豪强,听说在中原声名显赫的骑驴娘子莅临此地,想冒昧结识一下。
等众人离开旅舍,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僮仆,手里牵着的正是宝珠前日相中的那匹上等良马,并配上了精美鞍辔。
“有人做东请客送马,这事好生眼熟。”十三郎瞅了一眼韦训,小声调侃:“看来在河北,大师兄的名气已被九娘盖过去了。”
韦训不以为意,看向宝珠,问道:“想要吗?起码可以在成德境内骑着过过瘾。”
宝珠摇摇头,平淡地道:“我还没落魄到要承马贩子的情。”
回想刚启程时,见江湖人士对青衫客毕恭毕敬,她心中好生嫉妒。如今这待遇落在自己身上,却并没感到有什么意趣。既不能当韦训的坐骑,又不能带出成德繁育,鸡肋而已。
婉拒了马在远的礼物后,宝珠疑惑地问:“我又不是通缉令上的逃犯,也不曾在墙上题壁,他们怎么能认出我来?”
十三郎抢着回答:“咱们一行都说长安官话,青衣人牵驴,还带着我一个小沙弥,其实蛮显眼的。”
韦训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沉声道:“保险起见,多绕一点路,咱们换条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