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华的一番话,无疑在公堂上炸起一声惊雷。
满座俱惊,神色各异。
尤其是沈四,原本还半死不活着,听到这话登时如打了鸡血一般,脸色涨红,声如洪钟,指着林翠华便是劈头盖脸一通骂:“臭娘们儿,你胡说什么呢?再敢瞎说,老子打死你信不信!”
他说着,作势就要爬下地去教训林翠华,却被两旁的官差牢牢按住。
“再给我打他十五大板。”京兆尹最看不惯这种欺凌妻儿的小人,当即又赏了他一通板子。
偌大的公堂之上,一众人都自觉保持缄默,唯有板子敲在皮肉上的啪啪声和沈四的哀号声接连不断,此起彼伏。
林翠华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错过一丁点沈四的惨状。
真好。
真好啊。
她又发起了抖,那张被岁月磋磨得发糙的脸都泛起罕见的红润。
他也有挨打的一天啊。
脸颊划过两道冰凉,她仓皇伸手去接。泪珠滚落手心,分明激起滚烫。
她攥起手,任由那黏湿的泪水糊满整个手掌,她只觉得,自己的整颗心仿佛也热了起来。
“大人,”林翠华默了半晌,终于抬起头,缓缓卷着毛躁的袖口往上撸,“民妇要状告沈四殴打发妻,暴虐无度,求大人做主!”
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可以说是惨不忍睹。或轻或紫的新伤,结了痂的,落了疤的旧伤,纵横交错,半条胳膊几乎找不到一处好肉。
而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盖在布衣之下的身体呢?
会残破成何种地步?
沈昭宁捂住嘴,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她怔怔看着林翠花,看着这个懦弱成性的女人头一次挺直了腰杆,头一次镇静从容。
被众人注视的林翠华没有生出半点怯懦,反而微微扬起唇角,将散落的发丝细细掖在耳后。
她叹了口气,失神望着某个方向,一字一句,平静地将自己的伤疤揭露在众人面前。
“我嫁给他的时候才十五岁,也是大好的年纪。是他去我家里提的亲,拎了一斤腊肉,三两黄酒,几尺红布。”
“我跟了他,慢慢地才发现他原来是个混蛋。我第一次怀孕是在腊月,天冷,他吃醉了酒,把我按在地上抽。孩子没了……一大滩血,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她口有些干,顿了一会儿,蓄起些唾液,抿着起皮的嘴唇浸在嘴里润着。
她动作很慢,却没人急着催促。在场的人甚至放轻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便惊扰了这个可怜的妇人。
林翠华又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珠僵硬地转着,看向了沈昭宁,又好像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沈昭宁不太懂,却看得到那双眼睛里分明含着悲恸。
“后来,我又有了个女儿。她很懂事,吃不饱饭也只会怯生生地看着我笑……”
林翠华说着,眉梢微微弯起,眼尾的褶皱里流露出独属于母亲的温柔。
她手臂虚虚抬着,就好像还在环抱着那个懂事女儿一样。
沈昭宁却莫名心慌,总觉得她下一句还要说一些惹人心烦的话。
果不其然。
“可沈四把她卖了,卖了换酒。那是腊月,雪下得那样大……她本该是个很好的孩子的,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反反复复地喃喃着,似是只记得这句话,落在沈昭宁身上的目光温柔又仿佛藏着丝丝缕缕愧疚。
她想做什么?说抱歉吗?终于良心发现开始忏悔了吗?
现在才说有什么意义!
沈昭宁只觉得可笑,可她的脸上又分明如林翠华一般淌着泪水。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只可惜,太迟了。
她决绝地别开眼,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语气愤然:“大人,既如此民女也要状告沈四伪造官府文书,欺君罔上。”
“这是为何啊?沈氏你的证据呢?”
京兆尹被沈昭宁这冷不丁的一句话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条粗短的眉毛紧紧拧作一团。
“依林娘子所言,她亲生女儿早已身死。燕夏律明文规定,人死户销,”沈昭宁点到为止,从怀里掏出另一本保存完好的户籍册,双手奉上,“这是民女的户籍,您大可查验。”
当年沈四为了躲避税款,故意不给她入户籍。
她年少时对此耿耿于怀,因此得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盘下一家铺子,将户籍登在一无儿无女的老账房名下。
后,老账房因病故去,铺子也关了张。
但她却不再是无名无户的招娣,而是生于江南,父母双亡的孤女,沈昭宁。
而京兆尹官虽然做得糊涂,但对燕夏的律法还是有几分理解,当即便明白了沈昭宁的意思。
他随手把她呈上来的户籍册推到一旁,拿起沈四的仔细端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回却也没看出其中的门道,反倒把胡子揪断了好几根。
见此情形,混在围观百姓中的公主府人适时帮腔。
“真是坏事做绝!这样的人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官府文书还能伪造?”
“怎么不能?把纸做旧了,拿浆糊一粘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