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让我最后一次这样呼唤你吧。
今后的每一天,一切将尘归尘,土归土,你终于可以叫回“李晶”,而我也终于可以拿走这个悬在你头上的、被你讨厌一辈子的、本该属于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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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名字是父亲起的。
重晶石?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得知这个漂亮矿石的名字。
彼时,外面早已闹得天翻地覆,方月华在白珂的鼓动下每天开直播找你,你的名字屡屡挂在热搜上,更有一群嗜血的主播们跑到文汇花园门口开直播,还有人跑到黔北寻找你曾经的痕迹。你也从不知道原来你有这么多朋友,那些你早已忘记面孔的人纷纷跳出来,对着镜头议论你,评判你。
我问你,生气吗?
你窝在沙发里,如一团猫,两只圆圆的眼耷拉着,好似听到我的问题,又好似没听到。
你好像已经和这个又破又小的沙发融为一体。它就是你,你就是它。
自从14号那天藏进302,你便是这样的状态。
如同走了很远很远终于找到驿站的旅人,极度疲倦的身体看似完整,实则内里的器脏早已分崩离析。
你很少吃东西,也不怎么喝水。
我蛮横地往你嘴里塞吃的,倒喝的,你像个容器只是木讷被动地接纳,压根不在乎好坏。
我又问了你一遍。
你终于肯抬眼,盯着我,好一会才说:“你知道重晶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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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知道什么、他妈的、是重晶石,也不想知道。
但我跟你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必须和你待在一起,确保整个表演完整完美,所以我不得不听你絮叨。
你说,这种矿石的密度比大多数矿石都高,所以经常被用作加重剂。
你说,这种矿石长得很好看,呈透明晶状体,或白或黄或蓝或杂色。
你说,曾经有个地质队在黔北天柱找到储存量巨大的重晶石矿床。
“你爸参与过?”我随口问。我知道你出生在一个地质大院,父亲是个技术员,你懂这些偏门知识不奇怪。
你瞬间沉默下来。
“那你为什么不叫李重晶?”我继续问。
我瞥见你的唇角在抖。
我立马兴奋起来,“难道你还有个妹妹叫李晶?”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话,由我说出口更为残酷。
你这辈子最不想要的就是“李重”这个——母亲恩赐给你的、用来纪念我的——名字。
你甚至也不想要被称作李晶,你只想赶紧死了,和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要再有任何牵扯,下辈子也绝对不要投胎为人。
我还问你,“你这么大一闺女失踪了,你妈怎么也不找你?”
全网铺天盖地全是方月华的声量,你母亲的脸没有出现在任何媒体镜头前,也没有被谁的直播镜头捕捉到,她在最不该消隐的时候消隐了。
你掀起眼皮直直盯着我。那一刻的你不再是缱倦的猫,而是一团雾,一团幽黑粘稠的雾,雾里隐约可见数条黑红腥臭的触角,它们迅速纠缠着,翻腾着……它们想吃人。
我生气了。
“怎么?你好歹还知道你妈是谁,我连我妈是谁都不知道。”
你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没错。你永远比不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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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细想起来,我们相处的那二十二天,我总在惹你生气。
你一定忍得很辛苦,一定很想在我洋洋得意之时,把你所知道的真相全甩到我的脸上,让我再也笑不出来。
但你没有,你把它们葬在那封留给我的信里。
待你死后,我才发现四顾茫然,我空有很多怒气、很多痛苦、很多很多想说的话,以及很多从未有过的爱意,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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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天,我时不时地出去,安排严庄的葬礼,应付他的亲戚,继续扮演好王安娜这个角色,与此同时还要抽时间安排白珂以最大广度和最强能量把这件事炒热、炒熟,直到你死的那天,把这场戏炒炸,震翻所有人。
你把所有的一切全抛给我操盘,自己则一直昏睡。
我经常兴高采烈地把你摇醒,告诉你今天方月华直播间的观看人数又创新高,有好多被洗脑的女粉丝哭着喊着说要嫁就嫁方月华,以及你的母亲依旧毫无消息。
我知道,说前面那些事,你不会有反应,只要提及母亲,你必然会睁开眼。
像是一种持续了三十五年的惯性,你即便已经决定去死,可还是没有办法祛除母亲对你的掌控。
但也仅仅如此了。
你睁开眼恍恍惚惚扫了我一眼,便又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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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很臭,前几天还像猫,后面几天就像一坨垃圾。
我嘲笑你说:“何必呢?反正最后的事实是他肯定杀了你。你指头缝里有没有他的DNA,你身上有没有他家暴的淤痕,都不会影响这个结果。”
你闭着眼慢吞吞说:“洗澡好累的。”
后来我明白,你希望一切看起来迷雾团团,真真假假,让方月华即便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可依然百口莫辩。
你要让他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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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有这么恨他吗?
还是说你不过想找个借口去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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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的萎靡等死不同,我很开心,盼星星盼月亮,盼着8月5号那天的到来。
倒计时第三天的晚上,我先是去了一趟地下车库,再次确认方月华的皮卡车,以及地库上方的消防管。
真是个好地方啊。这里闷热黝黑,没有一个监控,我满意地转了一圈,而后去了小区门口。
是哪个天才,想出“作法寻人”的绝妙主意?
是我啊。
方月华已经被狂热的流量和追捧熏得飘飘欲仙。他线上直播装深情已经演腻了,线下寻妻直播也体验了一把做明星的快乐,听白珂说还可以请人作法,再搞一条玄幻赛道,他立马同意了。
怎么能不同意呢?
他知道自己没有杀你,他断定你肯定躲起来了,只要把这火烧得够旺,他一方面以最快速度成为网红赚大钱,另一方面发动群众把你找出来,再在众人面前表演“原谅你、还爱你、更爱你”的戏码,他可以永远骑在你身上……他妥妥双赢啊。
你想从他的手掌心逃走,门都没有!他多聪明啊,将计就计,把你的逃离变成他发财致富的捷径。
彼时他就是揣着这样的春秋大梦,站在直播镜头前,一脸虔诚、大张旗鼓地安排了一场盛大的玄学法会。
围观者之多前所未有……制造热闹的人,围观戏法的人,蹭流量的人,以及躲在人群里暗中操盘的我。
方月华整个人都在发光。
火烛摇曳,所谓的“大师”一身道袍盘坐在火圈中,喃喃念咒,巨大的铜镜古朴幽锈……白珂真是能干,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这么会演的演员,装模作样还挺像回事。
两个通灵小童朝镜中窥探。
“她还活着!”
“就在黑屋里。月光罩在她的脸上,她在哭。”
所有人都惊呼起来,方月华也大喊着我老婆还活着!
我猛然仰起头,越过院墙看向被高大榕树掩去半边身的破楼,以及站在破楼里的你。
你被骤然拉近。
隔着窗户,我看不到你的身体,看不到你的脸,看不到你的唇,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两个圆圆的眼窟窿……窟窿里摇晃着火烛簇簇点点的光。
你的确还活着,你的确站在黑屋里,但你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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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前的头一晚,你终于有了些活力。
你又硬又软,硬的是你身上的污垢,硬出了壳,软的是你的脸,你露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微笑。
要知道从我见到你,你便顶着一张因为“没有喜,没有悲,什么都没有”所以可以模糊掉五官的脸。
那晚,你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笑。
我浑身不自在。
我警告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后悔了!”
你摇摇头,“不会。”
我去厨房,你像狗一样跟着我,我去拉屎,你蹲门口,我去抽烟,你跳进我吐的烟雾里。
我讥讽道:“你想逼我现在杀你?”
你眉眼弯弯,“你不会杀我。”
“为什么?”
你微笑道:“因为我是个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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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然不是什么小可爱。哪怕当年老陀叫过你小可爱,也是因为他眼瞎心盲。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起来。要是你现在还活着,听到我这样讲,一定会跳起来和我打架的,就像很多普通家庭的姐妹一样。
那晚,我对你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你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些,回敬道:“你也是个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