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年轻的面容上怎么有如此荒凉的表情?
忽明忽暗的烟尾,在山风中快速灼烧,冒出三缕歪歪扭扭的白雾。
“给他磕三个头。”你命令道。
罗兴业这下终于知道自己方才看到的一节骨头怕是人的骨。
他战战兢兢地问,“我总得知道自己拜的是谁吧?”
你想了想,“叫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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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二开始,你发现母亲突然对你“好”起来了。
她对你的好,自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是王庆芬式的好。
她刚开始时,总悄悄拉开她次卧的门,从门缝里盯着你看……看你趴在客厅的桌子上做题,看你边打哈欠边背书,看你边听“随身听”边在地上像虫一样扭来扭去。书包里的东西被她偷偷翻得乱七八糟。
没过几天,你往书包里塞了一张纸条,母亲于是大大方方地坐在你旁边盯着你看。
若是旁人的家庭,这一幕该多和谐啊。
但放在你家,母亲像探照灯一样试图把你的所有行为都囊括在她的眼皮底下,而你就像案板上的肉任她挑来挑去。
以前她的眼里没你,现在她的眼里全是你浑身上下不符合她要求的错误。
你用了红皮筋绑头发,是错误。
你内衣隐隐约约,是错误。
你和卖馄饨的老大爷多说一句话,是错误。
你发呆是错误,听歌是错误,闲逛是错误,晚回是错误,犟嘴是错误,一切的一切都是错误。
她终于亲自给你买新衣服了。但这些衣服全是黑白灰的低调颜色,款式也老旧宽大,一定要遮住你膨胀的胸部和臀部。
力争让你消隐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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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要是放旁人身上早疯了。
你没疯。
或者你早都疯了,这些不过是餐前点心一样,对你来说并无任何压力。
你甚至从母亲诡异的挑剔和疯狂的掌控中感受到一点点“爱”。
这些“爱”让你有了真实的存在感。
你安静地接受母亲的一切安排。
同时你也无比清楚,母亲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不想你再有什么“出格”行为,玷污了哥哥的名字。
没关系。
这样的爱怎么就不算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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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时,你成绩依然很好。
班主任把你母亲叫过去谈话,提及你的成绩,她非常激动地说要是不出意外,你正常发挥考取全国排名前二十的大学没有一点问题。
你母亲表情淡然,“考啥都一样。”
班主任觉得你母亲很奇怪。要是其他家长早都高兴地握住她的手说感谢老师栽培,可她竟然说出“考啥都一样”?
能一样吗?肯定不一样啊。
鉴于你平常在学校的“怪异”表现,有这样一个“怪异”的母亲也属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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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下学期刚开学没几天,你外婆病危,你和母亲两人匆匆赶回去……
彼时,老太太气若游丝,躺在床上,挣扎着最后一口气一定要见到她放不下的两个人。
很久很久之后,你总在假设,若是你在外婆身边长大,会不会能咂摸出点开心来?
母亲哭得满脸都是泪,你也是。
外婆的手很糙,一只拉着你,另一只拉着你母亲。
她浑浊的眼里透着最后的一点光。
她说她要死了。
她说你母亲命苦,你也命苦,两个命苦的人以后要相依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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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葬回到市里。
夜深巷冷,唯有何家巷口的馄饨摊上还冒着最后一缕热气。
昏黄的灯光落在老爷子像虾子一样弓着的后背上。他不知道在这里摆摊多少年了,反正你搬过来后他一直都在。
他见过你孤寂的上学身影,见过你躲在阴影处的深夜徘徊,见过你站在金桂下面盯着花流眼泪,他看着你渐渐拔高,看到过曾经跟在你身后的宋景富,以及试图亲昵你却被你躲开的方月华。
他从来不问你什么,总在你如果他的摊位时,仰声问一句:“饿不饿?”
你若摇头,他就笑着说好。你若点头,他便赶紧给你做碗馄饨。
明明收的小碗的钱,却总把碗盛得满满的。
此刻,你和母亲肩戴黑纱再次路过他的摊位。
你瞥见母亲竟然停了脚,坐到长条凳子上,“两碗馄饨。”
你知道她讨厌一切男人,不管年长的还是年轻的,甚至连小男孩都讨厌,除了她生下来就没了呼吸的儿子。她总在背后疯狂咒骂那些来店里吃饭的男性食客,嫌弃他们体味臭,说话不检点,连一点饭钱都要赊欠,没本事却天天在她这个寡妇面前吹嘘……
你有时候甚至歹毒地想:幸好哥哥没活下来,若是他活下来,也变成了男人惯有的模样,长成了男人惯有的品性,母亲还会如此爱他吗?
此刻,她刚丧母,还要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回到冷如冰窟的蜗居,按照你的推测,她今晚必然要钻进哥哥的房间大哭一场的,可她却平静地坐在她讨厌的地方,和讨厌的人说了话。
你有点害怕。这太不正常了。
一碗馄饨先上,母亲推到你面前,还帮你拿了一双勺子。
你眨了眨眼睛,心里更忐忑了。觉得下一秒她就要掀了这桌子,把滚烫的馄饨泼你脸上,然后指责你没良心的狗东西,外婆都去世了还吃得下去饭。
母亲见你发呆,眉头一皱,“你不是很喜欢这家馄饨?”
你抿了下唇,接过勺子,把头低垂下来。
馄饨怎么这么烫?把你烫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你偷偷用手背擦了擦,几乎把头塞进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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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一周,母亲情绪明显很波动。
她当着你的面买了很多东西塞进哥哥的房间,不是学习用品就是小男孩的玩具。若是他活着,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你敢笃定他肯定不喜欢奥特曼,也肯定不喜欢学习。
你冷眼旁观,非常平静。
母亲无处挥洒的母爱变成了克制不住的购买欲。
庆幸她只是这个毛病,若是被什么所谓大仙忽悠,花钱买符能见到哥哥的灵魂,或者花钱做法能送哥哥轮回到好人家,有个好身体,再把家里挂满铜镜葫芦宝剑符纸什么 ,怕是你会忍不住把家烧了。
幸好她的一切诡谲行为都掩藏在那个主卧里,好让你能如鸵鸟般维持最基本的脸面。
高考前一天,正当你该提前去看考场时,母亲躺在床上嚎叫不止,说她腰突又犯了。你把家里存的止疼药塞她嘴里,把止痛贴贴上,她还是喊疼,不得已你只得带着她去医院。
这种病,一切以病人的体感为主。她说疼,那必然是疼的。
折腾到半宿,母亲才停止了嚎叫,让你带她回家。
你才睡了三个小时便踏上了高考考场。
三天后,母亲又跟着你去学校对答案。
老师们满脸期待地等你报预估成绩,母亲也紧紧盯着你。
你平静地对完答案,说出比平时成绩还高十来分的总分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唯有你母亲黑着脸,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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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被砸得稀巴烂。
你站在门口,看着前两天还疼得爬不起来的母亲,此刻狠狠用脚踹着你的书,你的笔……
她转过身来,整张脸狰狞着,满眼都是恨意。
你笑了笑,“怎么了?”
母亲把你扯进屋来,厉声质问。
“你考那么高,就是为了考远点对不对?”
“你以为你考远点就能摆脱我吗?”
“我是你妈!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我所有的不幸都是你带来的。你以为你考上好大学就能过上好日子吗?不可能!”
“你要永远和我一起住在这个房子里,陪着你哥哥,陪着我!”
你被她的唾沫几乎淹没,她的话像刀一样一下一下插在你的胸口。
你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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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啊,
你终于走到这一天,终于可以逃脱母亲制造了十八年的牢笼,昂着头走出这个家。
你伸出手,轻轻抚在母亲的脸上。
“妈,放心。我不会离开你。”
“最后一门考试,我没写哥哥的名字。
“我写了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