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头的几个孙子孙女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瞄你。你不过是多看连他们两眼,对方就一窝蜂地围过来,硬拉着你从这间房跑到那间房,从那间房跑到楼下抚摸刚出生的小羊崽,而后直接跑出吊脚楼,去扒溪水上漂浮的冻冰。
他们知道你不能说话,可谁也没在意这件事。只顾着咕噜咕噜朝你介绍着村寨里好玩的一切事物。
直到昏黄的灯终于亮起来,你才依依不舍地从外面跑回来。
滚烫酸香的肉汤浇在玉米干饭上,简直把你香晕,你像一头小猪钻进大碗里吭哧吭哧吃个不停。
母亲皱起眉头,正想斥责你,可她听见大家都笑起来了,不是嘲笑的笑,是觉得你很可爱的笑。
她敏感的神经松弛下来,也跟着笑起来。
老林头让儿子抱来一个黑色坛子,里面存着杂酒。你好奇地看过去,数根空心细竹杆插在开头。
老林头先把酒坛递给你母亲。
你想起来,父亲喝酒的时候从不问母亲要不要一起尝尝。且母亲应是厌恶喝酒的。
今晚,她好像一直在笑,脸颊上的法令纹也被笑意填平了。
她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咂吸了一口,立马瞪大眼睛说好喝。
老林头非常得意,“这是用大米、高粱、小米、小麦混在一起酿的。当然好喝。”
大家轮流咂吸,不论男女。若是快要喝干了,就再加水进去。谈话声、喝酒声、大笑声……热气腾腾,暖意昂扬,这是你从未感受过的,就像春天提前来到了这座吊脚楼。
喝着喝着有人开始唱歌了。
听不懂,但很好听。
有人唱,便有人跳,吊脚楼的木地板被蹦得哐哐作响,连你也被抱起来,跟着他们一起转圈,转圈。
头很晕,但还想转。天旋地转中你瞥见母亲在笑,笑得异常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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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村寨里的所有人都来了。枫香树下,摆放着一张大供桌。桌上供奉着傩公傩母两尊傩坛主神。香炉、供品自不必说,全摆得齐齐全全。除此之外,桌上还有油灯、宝剑、令牌,以及一个无敌巨大的牛角。
供桌右侧铺了一张竹席,席上摆放着上中下共72个傩神。
老林头黄色袍服披身,头裹艳红头巾,腰上绑着五彩条带,脸上罩着一张狰狞面具,与昨晚判若两人。除他之外,还有三五个不同装束不同面具的法师。
你不由攥住母亲的手。
她回攥着,指腹上潮热的温意爬上你的心头。
你被抱起放在供台前。狗锣哐哐响起,打破了村寨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你。
你不敢动,不敢哭,也忘记了呼吸,像一具冰凉的小尸体。
老林头右手高高举起铁环,大铁环上套着好些个小铁环,随着抖动发出磬磬之音,紧接着他高高举起左手的大牛角。
低沉的呜鸣声从下推上,搅动诸天。
敲锣、开坛、请三神、念唱神,东西南北中五方邪神冲出来,端公跳着蹦着唱着,势要打破天罗地网,把你丢失的魂魄找回来。
戴上面具既是神。
灵官驱除邪神,先锋祈福纳祥,判官勾消良愿。
诸神加持,端公如神在人间,拥有无穷神力和无尽慈悲。
他们在你面前大开大合,吼叫连连,浓厚的烛烟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模糊了天和地的界限。
你仰起头,转过身,狰狞的面具在烛烟中时隐时现,地在震,山在摇,风在鼓……
你很害怕,想后退,想躲藏,藏到哪里都行……藏到风里、水里、地缝里,或者昨晚那只羊妈妈温暖的腹底。
突然,旁边不知什么时候铺满了炙热的火炭,火舌舔食着寒风,瞬间把你的小脸烫热。端公高高举起他的法印,在擂鼓声中,赤脚走进那堆火炭,你把嘴张到最大,眼睁睁看着那火焰没过他的双脚,可这脚轻轻松松踩着火苗,踏着炙炭,毫发无伤地从这头走到那头。
高呼声骤响,锣鼓声震天,端公替神在人间留下了无上神迹。
紧接着,一株高耸入天的木柱出现了。你仰起头,怎么都看不到柱顶。
那些插入木桩的层层大刀,闪着银质光泽,一面又一面,直接插到了天上。
还没等你反应过来,端公用一根布带将你绑在了身后,你骤然腾空,离开地面,下一秒你已然攀爬上了那座刀山。
锣鼓声、喊叫声、牛角声越来越远,连母亲也看不到了。你想哭,很想哭,想大声哭。可你连皱眉都不敢,生怕这座不停晃动的刀山被你的纤微动作压垮。
你瞥见大刀镜面上的那张苍白小脸,一点也不可爱。
呵!这个村寨的人也在说假话。
你眯着眼睛往下看,寨子在脚下,像黑色的鲼匍匐在山间。
端公爬得极快。脚底如铁,锋利的刀锋不能阻拦。
他在吟唱咒语,曲调时高时低,像一根无声无形的丝线在天地间振荡,而你在这振波中……只想尿尿。
从刀山上下来,你便夹紧双腿,跟母亲示意,她却紧张地毫无觉察,只顾着跪在地上朝傩公傩母搓着双手,满脸哀求。
你只得把腿夹得更紧一点,一回头看见端公把一柄小刀直直插进头顶……他松开双手,刀柄依然直直立着。
一杯酒端到母亲面前,她盯着插在端公头上的刀,手颤了又颤,仰起头把酒喝得一滴不剩。
而你听着母亲咕咚咕咚的吞咽声,终于呼啦呼啦在傩神面前尿了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