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郁离送信,赵诚璋没做隐晦,将自己的考量事无巨细,都写了进去。
字字透着担忧挂心,穆阳看红了眼圈,别开脸缓和着情绪,方道:“诚璋姐姐费心,专程让你来,多谢了。”
“六殿下这是答应了?”郁离轻声问。
“诚璋姐姐的安排全是为我,我若任性不肯,非但要你白跑这么远,也对不住诚璋姐姐的一片心。”穆阳经了这些事,心思也透亮了些,她道:“父皇早就在我身边安插了人手,但诚璋姐姐的安排,我只觉着更周全。今日我不会出府,你且好生歇息,后面就麻烦你了。”
郁离松了口气,道:“是。”
“清沐,带她去从前的住处住下吧。”穆阳低着头,看不到她的表情。郁离行礼告辞,跟着清沐去了从前的住处,房中的变化不大。公主府的人很快换了崭新的床铺,扫去根本看不到的尘。郁离吃饭洗漱,直到躺下身,郁离才恍惚觉得,穆阳公主的眼里失去了从前耀眼的神采。
夏时,群臣跪午门。康王从叶清欢处借了两队控鹤卫,本是打算强行将跪着的百官送回去。然文臣一个头颅,都已经跪在午门外了,哪里在乎这些?过得片刻,便有两个六部的破了头皮,群情激愤起来。
康王满头热汗,慌乱之下,喝道:“将这几人抓住,押入京都府大牢!”
便是这一句,百官悲愤嚎哭,哀声直接云天,连控鹤卫也不敢上前。
穆阳便是那时候到的,先着人将惊惶不定的康王拉下城楼,自己却走下午门,走到百官面前。
“百官谏言,无论对错,是为社稷——此事无罪。那几位受伤的,还须爱惜有用之身,且随控鹤去太医院治伤,之后若还想回来上谏天颜,本宫不拦着。”穆阳穿着一身靛青的绸衫,为懿仁太子故,首饰从简,只是别了根银簪。她俏生生站着,道:“余下的诸位大人,若果真为公,且听本宫一言。”
百官跪谏,没有谁是真心想死,逐渐安静了下来。
穆阳望着天边翻涌的乌云,道:“诸位所求,乃‘还科举以人伦,安天下士子以公心’。然自科举取士以来,所求便是公平。这公平,何时与人伦相干?公平,只在于阅卷无私心,取士无偏私。如此,便是公平,便是公心。尔等口口声声,言说女科起则公心无,女科盛则天下亡——如此污言,本宫不知尔等怎说得出口?”
“唐末北兵南下,国将不国。尔等说,乱起于懿宗登基。然懿宗在位二十五载,于内人才济济、粮仓禀实,于外彰显武威,无人敢犯边土。若非她的遗泽,延拱年间怎能平稳过去?此乃治世之君。而唐亡于北兵之手,领军者亦是女子,这便是乱世之枭雄。于女子如此,男子本宫便不赘述了。”
穆阳深吸口气,道:“我大齐皇室起于微末,烈祖最初不过是在北漠人底下实在没什么活路,楚国败兵无勇避居江南浑无奋起之心,才起兵抵抗。彼时,我大齐军中便有英勇女子,和儿郎们一般,都是冲在最前线的!我赵氏皇族,每一个都留着她们留下的血,而我齐国百姓,本就不该拘泥于男女,被扣个不遵人伦的歪名。”
“你们说女子卑贱?难不成你们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你们的妻子、母亲、姐妹,便都是卑贱之身?这种话,也亏你们熟读典籍也说得出口!烈祖有训:‘凡大齐子民,安居乐业,无不法者,王公不可辱’。这话里男女皆平等,什么时候有女子卑贱的意思?”
“殿下此言偏颇!”蔡欢站起身来,道:“自古以来……”
“收起你的自古以来!”穆阳分厘不让,道:“本宫明白,尔等心中皆以南楚文事为傲。楚国本拥四海,为何挡不住北漠失去江北各州,让子民饱受北漠袭扰侵辱,你们心知肚明!我大齐一扫污浊,正是百废俱兴、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尔等自弘康年间,便不断出言,难不成大齐步了南楚后尘,让西瑕做大,让北漠人放马中州,长安再陷敌手,皇陵为贼人盗掘、百姓落贼子凌辱,尔等便觉得天下大同!如此居心,枉为汉人、枉为人矣!”
此话戳中向往文事的大多数人心,他们想要天子垂拱而治,做宫中的木偶。然齐国传至三代,君王无一不是强横的君主。懿仁太子虽有宽仁之名,但监国的时候,手段可谓老辣。
穆阳向宣政殿的方向遥遥行礼,又道:“父皇为天下故,不惜身后名,仍重开女科。旨意送出去这么久,试问哪一州刺史上书反对了?待腊月州考得中者齐聚京都,自该将她们的文章抄录出来,传阅天下!那时候,天下人当知,她们的才华究竟能不能够立足朝堂!”
此事皇帝与她说过,此刻说出,穆阳毫无惧意。眼见说得差不多了,她道:“控鹤,若有自愿离去者,放行;不肯走的,拘禁于此。”
雷卯颔首,当即一挥手,两队控鹤将午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生性谨慎,轻声问道:“正逢夏时,午门外毫无遮挡,是否允许给予食水?”
“不必。”穆阳答了,上前一步,道:“你们都想清楚,若不肯留下为官,本宫愿手书一封,保举各位由江北路军处过河,薛将军绝无阻拦。”
语罢,穆阳转身,竟是令人打开了午门,由此入宫。
康王忙追了上去,道:“六妹妹,你这可惹了大祸!”
“总比让外人以为是控鹤出手,殴打了官员强。”穆阳冷着脸,突然顿住脚步,道:“四哥哥,我要去见父皇。”
康王愣了愣,道:“我也得去向父皇复旨。”
穆阳没再说什么,一路行至宣政殿外,却见叶清欢跪在殿中。
皇帝瞥见了他们,道:“自领罚,去罢。”
叶清欢下拜起身,走出殿外,谁也未看。